那株椿树已经活了不知多少个年头。
似乎从我记事起,它就是这副模样,绿荫蔽日,枝干虬结。微风拂过,飒飒作响,外婆便常常抱着我,坐在遒劲突起的树根上,或应和几句悠悠民谣。
有时外婆念着念着就睡着了,阳光穿过树叶罅(xià)隙,星星点点的洒在她安详的睡颜上,我总会调皮的拾起一片刚飘落的绿叶,轻盖在那有着淡淡褶皱的眉间。外婆醒来,也不恼,只是点点我的鼻尖,笑意仿佛在湖水中漾开的涟漪:“你个小淘气包。”
往昔历历在目,却风过无痕般,驾着白马掠过了漫长的生命。
几年后我开始上学,每天回到家门时,总会看见外婆立于大椿树下,翘首等待,望向远方。花白的发丝在洗洗凉风中震颤着,依稀是外婆心中闪烁的思念。我站在田埂上,遥遥大喊:“我回来了!”然后蹦跳着在这满包的“叮当”作响和一腔眷恋奔回家。这时外婆的脸上总会洋溢着微笑,好像山谷中绽放的野雏菊,也不回声,但我知晓她听见了——待跨进门,饭菜的香味正巧扑灭,她身后的大椿树也在漫天夕阳余晖中被秋意染上一层红霜。
溽(rù)暑未褪,银杏勾金。
悄无声息中,时光的沙漏缓缓流逝,几场大风刮过——
雪落了。
外婆远远的缀在我们一行人的后面,似是在与大椿树做最后的告别。那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椿树落了一地的枯枝败叶,只有几片稀稀拉拉的叶子缀满了雪,挂在树梢,远远的望去,竟有几分萧条之感。外婆的行李也简单朴素的有几分失落,但我看见了,她偷偷捡了一包大椿树的叶子。
寒风凛冽刺骨,呼啸着把人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如今我们早已搬离了乡下老家,屈指数来,竟已算不清有几个年头未曾再见到那棵大椿树了。 许是城市里透着处心积虑的精打细算并不适合安闲恬淡的外婆,她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半夜房间里传出的阵阵咳嗽声,常常令我无端的心惊肉跳。
上个假期,我们终于又回了一次老家。一隔经年 思念也便如决堤之水,浩荡而下。
外婆步履蹒跚,颤颤巍巍的走进大椿树,抚上它干枯的树皮,眼中隐有水光潋滟,目光好似望着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我学着外婆的动作,也搭上了盘虬卧龙般的枝干,似乎……也只是更粗糙了些,并无变化。
传言“上古有大椿树,以八千岁为椿,以八千岁为秋,”故常以“椿龄无尽”祝高堂长辈之圣寿绵长,和顺安康。
可人终究不是草木。
我倏的想起很久以前,外婆用同样的动作对我说的话:“你呀,一定要好好学习,像它一样成为栋梁之材,将来还要报答我哩!”当时年少不知愁,只知道赖在外婆怀里甜甜撒娇道:“好。”
可是……我望了望外婆再也直不起来的腰背,银丝不复光泽,忽然发现,外婆本就无所求,无所望。就像这老鼠一样,十年如一日的垂下这片绿荫,供人乘凉休憩,如今除了灯枯油尽,垂垂老矣,它什么也没得到。
只有年轮一圈复一圈,刻下了时光的痕迹。前尘一一掠过,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但至少,我愿能踩着薄暮碎光,与外婆一道走过老树,如椿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