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光圈之外,房间沉没在粘稠的黑暗里。我伏在书桌上,笔尖在草稿纸上机械地划拉着,拖出沙哑的呻吟。桌角小山似的习题册投下参差的阴影,如同无声的峭壁,沉沉压在我的脊背上。
期中考试卷摊在面前,刺目的红叉像一道道新鲜划开的伤口。那个猩红的数字“65”,更是像一枚烧红的铁钉,死死钉进我的眼球里。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姿势,她接过试卷时那瞬间黯淡的眼神,连同父亲放下报纸后那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此刻都化作了空气里看不见的尘埃,呛得人喉头发紧。
我捏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印子。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睛瞬间模糊了。我慌忙低下头,一滴滚烫的东西再也挂不住,重重砸在试卷上那个猩红的分数旁边,“啪”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竟显得格外惊心。泪水迅速洇开,纸张贪婪地吸吮着,晕染出一小片深色的、边缘毛茸茸的湿痕。那个耻辱的“65”,在泪水的浸泡下,墨迹变得模糊肿胀,像一张无声嘲弄的鬼脸。
我慌忙抬起袖子去擦,粗糙的校服布料蹭过湿透的纸面,发出“沙啦”的刺耳声。试卷被揉搓得更加皱巴,红叉和分数在泪痕里晕染得更深、更狼狈。泪水却像决了堤,越擦越多,滚烫地滑过脸颊,在下巴尖汇聚,然后沉重地坠落。一滴,又一滴,接连砸在桌面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像雨打过的泥地。我死死咬住下唇,喉咙里堵着硬块,只能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妈妈会生气的。此时,只有有冰冷的寒流正穿透单薄的衣衫。
眼前渐渐模糊,只剩下台灯投下的一片惨白的光晕。光晕里,橡皮擦的碎屑、试卷上晕开的墨团、还有那些未完成的习题狰狞的铅字,都搅和在一起,旋转着,像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漩涡,要把我吸进去。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眼皮也像坠了铅块,直往下耷拉。"我…好想…哼嗯"可我不敢说话。抽屉里那几本崭新的练习册,封面上印着的“冲刺”“决胜”几个大字,却像烙铁一样烫在脑海里。耳边似乎又响起老师课堂上敲击黑板的声音,笃、笃、笃,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昏黄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母亲的身影被拉长,沉默地印在门口。她没走进来,只是无声地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门边的矮柜上。白瓷杯底接触木质台面,发出一声极轻的“嗒”。乳白的液体在杯口微微晃动了一下,漾开细小的涟漪。几缕热气袅袅升起,很快被房间里冰冷的空气吞没。
她瞅了我一眼。"还有几天中考,别那么矫情!"目光飞快地扫过我面前那片被泪水和绝望浸透的狼藉——揉皱的试卷、模糊的墨迹、堆积如山的书本与我绝望的眼神。母亲那眼神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她什么也没说,但还是高傲的扬着头,嘴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真不争气。"话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然而对于我来说像一块石头,却毫无感觉。母亲迅速地转过身,带上了房门。那道细长的光带瞬间被黑暗吞没,只留下门轴转动后细微的“咔哒”余音,在死寂的空气里震颤。
房间里重新被台灯固执的光圈笼罩。牛奶的热气还在杯口微弱地盘旋、消散。我慢慢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点暖意,让我更没有食欲了。都是虚假的。
放下杯子,目光重新落回那张被泪水蹂躏过的试卷。泪水早已被灯光烤干,只留下皱巴巴的纸面,如同大地干涸龟裂的河床。那些晕开的墨迹和红叉,凝固成一片片深色的、再也无法抹去的印记,深深嵌在纸张的纤维里,也嵌在我被灯光灼痛的眼瞳深处。
窗外,浓稠的夜色依旧沉沉压着。台灯的光晕固执地圈着我,像一座孤岛。在这片小小的、刺眼的光亮里,我重新握紧了那支冰冷的笔。笔尖悬在惨白的草稿纸上空,微微颤抖着,迟疑着,最终落了下去,在纸上拖出一道新的、细弱而颤抖的墨痕——它划破寂静,也划破凝固的泪痕,如同在龟裂的河床上,掘开一道通向未知明天的、极其微小的引水沟渠。
灯光无声地舔舐着桌面,也舔舐着我脸上未干的泪痕。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灯光会熄灭,试卷的褶皱却永远不会被熨平。笔尖的沙沙声,是唯一能刺破这沉重夜晚的凿子,一下,又一下,在无边的黑暗里,凿刻着无人知晓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