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为镜,以书为舟

六年级 叙事 1073字
2025-03-29 09:40:22

深秋的午后,我站在老宅阁楼的木梯前,仰头望着积灰的枣木横梁。一缕阳光从青瓦的缝隙漏下,正巧照在那只褪色的藤编书箱上。箱角垂着的铜锁泛着幽幽的光,钥匙就挂在祖父留下的黄铜钥匙串里,叮叮当当地响过我的整个童年。

十一岁那年的暑假,我第一次发现这个神秘的箱子。那是个闷热的午后,蝉鸣声像煮沸的糖水般粘稠。我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爬上阁楼,在樟脑与旧书的气味中,掀开了尘封的箱盖。泛黄的书页间夹着祖父手写的字条,蝇头小楷记载着购书年月:《古文观止》购于戊寅年端阳,《世说新语》得于琉璃厂书肆。我盘腿坐在霉斑点点的苇席上,任凭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舞蹈,指尖拂过那些比祖父年纪还大的铅字。

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套民国版的《红楼梦》。布面精装的书脊早已开裂,内页里夹着祖父用毛边纸手抄的脂砚斋批语。某个雷雨夜,我躲在阁楼的雕花窗下偷读,雨水顺着瓦当滴在青石板上,书页间的朱批在闪电中忽明忽暗。第五十六回探春理家的段落,祖父用红笔勾出"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的句子,旁边批注:"治家如治国,不可不慎。"那年我尚不解其中深意,只觉得那些朱红的批注像蜿蜒的血脉,把百年前的叹息注入了我的掌心。

老宅西厢的葡萄架下,祖母的藤椅边总搁着青花瓷盖碗与线装书。蝉蜕落在《唐诗三百首》的封面上,被七月的风翻到李商隐的《夜雨寄北》。祖母戴着老花镜念"何当共剪西窗烛"时,我正趴在石桌上临颜真卿的字帖。墨香混着茉莉花茶的氤氲,让那些平平仄仄的句子都染上了水汽。直到现在,每逢秋雨敲窗,我仍会想起祖母用吴语吟诵"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尾音,像一枚青橄榄在时光里慢慢化开。

小升初前的冬天,我在阁楼发现箱底用油纸包着的《昭明文选》。翻开扉页,竟夹着祖父参加学潮时的合影。照片上的青年穿着竹布长衫,目光灼灼如暗夜星辰。书页间到处是狂放的批注:"此处当浮一大白!""迂腐之见,可发一笑"。那些力透纸背的墨迹,让我忽然懂得所谓风骨,原是在故纸堆里也能生长出棱角分明的锋芒。

去年整理旧物,我在箱底摸到个硬皮笔记本。1948年的台历纸上,祖父抄录着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序言:"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纸页间飘落几瓣干枯的玉兰,想来是某个春日夹进去的。此刻书架上的电子阅读器闪着冷光,我却更怀念指尖摩挲毛边纸的触感,那种粗粝的温柔,仿佛能触摸到时光的掌纹。

锁上阁楼时,暮色正爬上滴水檐。瓦当间的青苔又厚了几分,像古籍边缘晕开的茶渍。书箱里的光阴静静发酵,酿成跨越三代人的月光。我知道那些纸页间的批注与折痕,终将在某个清晨的阳光下苏醒,如同祖父亲手栽种的老梅,总在风雪中绽放新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