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门前的石榴树又开花了,火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细碎的星光。我蹲下身去捡,忽然想起外婆常说:“石榴多籽,捡了花就要记得回家。”可那个教我捡石榴花的人,已经永远留在了旧时光里。
小时候总觉得外婆像一株晒不蔫的太阳花。她总穿着靛蓝布衫,挎着竹篮穿梭在巷子里,篮子里有时是刚摘的栀子,有时是菜场讨来的鱼鳔——她说晒干能换钱给我买糖。最难忘的是雨天,她撑着油纸伞在校门口接我,伞骨歪向我这侧,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进青砖缝里。我笑她半边身子都湿了,她却把捂在怀里的烤红薯塞给我:“趁热吃,甜得很。”那时我不懂,为什么她衣角的水痕总比我的深。
五年级的冬天,我得了肺炎住院。夜里咳得睡不着,外婆就坐在铁架床边念《山海经》。她左手举书,右手轻拍我的背,读到“精卫衔微木”时,输液管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像要填平黑夜的海。凌晨三点护士查房,发现她歪在椅子上打盹,老花镜滑到鼻尖,书页被攥得发皱。第二天她神秘兮兮地掏出一盒枇杷膏:“中医说加蜂蜜蒸最好。”后来才知道,她天没亮就翻墙进医院后山,摘了野枇杷叶被保安追了半条街。
上初中后,我开始嫌弃她的“老古董”。她攒塑料袋当宝贝,把破洞的袜子补成“蜘蛛网”,还总把我的牛仔裤叫“露风筒”。直到那个台风天,我躲在被窝刷手机,听见她在客厅叮叮当当敲钉子——老屋漏雨,她踩着板凳补窗缝。闪电劈亮窗户的刹那,我看见她佝偻的背影像张拉满的弓。冲出去扶她时,摸到她掌心的茧比砂纸还糙。那晚我们挤在漏雨的屋里吃酱油拌面,她忽然说:“囡囡以后要住带玻璃顶的房子,躺着就能看星星。”
外婆走的那天没有下雨。她躺在藤椅里晒最后一场太阳,竹篾上还搁着没编完的蝈蝈笼。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发现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石榴汁——那是昨天剥给我吃的痕迹。原来有些告别早有预兆,像暮春的花落进衣领,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在每次回老屋,总觉得窗棂上还沾着她的指纹,灶台边留着她的叮嘱。晾衣绳上飘动的蓝布衫,恍惚间又变回那个为我挡雨的身影。街角卖烤红薯的老人,公园里读报的银发奶奶,甚至公交车上让座的阿姨,都让我想起她说过的话:“人活一世,总得给旁人留点暖。”
昨夜梦见她站在石榴树下冲我招手,花影落满肩头。醒来推开窗,发现天边泛着鱼肚白,启明星亮得正好。忽然明白,外婆从未真正离开——她教我拾花的手化作了春风,挡雨的臂弯变成了屋檐,那些絮絮叨叨的“老话”,早已长成我心底的指南针。
你看,真正的光永远不会熄灭。它藏在剥好的石榴籽里,补好的袜子里,甚至台风夜那碗热气腾腾的面里。每当我在迷雾中徘徊,这些光便从记忆深处浮起,温柔地告诉我:往前走,带着太阳花的倔强,带着精卫的执着,带着所有被爱照亮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