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至,夜雨,微凉,冥黑中漾出淡淡浮光。我伏案抄写《寒食帖》。吾细思,同是秋夜,还有一个人亦以墨“绘”之——苏东坡。东坡?东坡!我不禁跨越千秋,思忖,重温……
思绪飘向那黄州……
烟云岚岫,水汽裹晕,从穿林打叶,一蓑烟雨至料峭春风,山头斜照。东坡,你却云:“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初读这词,只觉东坡旷达,细品过后便欲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论之——不论风雨或晴日我等都应以平常心对待。可转念,细思,又觉“无”字有佛家意韵,“无”这里非没有,而是虚妄,不论风雨或晴日皆乃虚妄,它只不过是人的一种感受,过去的感受便无须在意,人应活在当下,脚踏实地,莫沉溺过往云烟。
思绪飘向那惠州……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曲韵悠扬,而东坡侍妾王朝云弹奏于此便戛然而止。东坡问之,朝云无以答之,然,泪满衣襟。初读时,便感那句“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与此句有异曲同工之处。那年暮春,花褪残红,绿水把舍绕。一开始,我只觉这只是东坡抑郁不得志的折射。思忖后,我便被“多情却被无情恼”这一“恼”字吸引。“恼?恼!”一开始觉得这其中饱含生气、埋怨,可细想后却发现其还蕴藏着些许无奈?些许不甘?抑或些许悲伤?“恼”多了些立体的层次,换作是怒、悲……皆无那般余韵悠长……你若读这首《蝶恋花·春景》,便知其映照出的是每个人对一事物或人存有执念时皆有的情感。或悲,或乐,而大多数则是于悲和乐间游走,因为情感本就是有张力的,在情绪阈值间来回游走的,文学、艺术便于这张力间诞生……
思绪飘向东坡弥留之时……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短短的28个字,却道尽人生的无常,颇有禅意:“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这是宋代惟信禅师的上堂法语。未至庐山、浙江,便怅想庐山烟雨,翠微青倩,“数峰清苦”,钱塘江潮奔放汹涌,壮美如赋。这便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且真正见识过庐山烟雨、浙江潮涌后,才觉得不过如此,风幡未动,我心妄动尔……这便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东坡一生多舛,许是千帆过尽后,发现生命的脉络:冲动和妄念后,往往不过如此。生活要有目标,但我们并不能为了目
标而生活。而是应该活在当下,莫好高骛远,因为路上的风景便是最好的风景……
思绪飘向眼前……
我继续握着笔,微蹙眉,鼻翼翕动着。当我抄至“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时,倏然间发觉,花与泥有着些许线条连接着、缠绵着。而望向别的字,字与字之间有着清晰的行距。我停下笔,冥思,冥冥中我却觉得这“花”和“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把东坡比作“花”,那么贬谪后的东坡便是落入泥中的花,融入泥中的花,深耕底层的花。是啊,贬谪黄州后,东坡耕于东坡,向农民请教,同市井交谈,东坡不似过往文人一般清高,而是大度,弯下身与泥融为一体。或许东坡对我来说,既是文人,亦是行人。在他的作品中,有每个人
都走过的路,有每个人都体验过的感情,有每个人都有过的虚妄。不,也许他不只是行人,还是引路人。正应了那句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