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是像他的影子一般沉默不语。很多时候,他的脸色都是晚霞燃烧殆尽之后的灰,那种无底洞般深不可测的灰。他的智慧与温情就藏在灰与灰的交织间,像是夕阳零落的金色碎片,温柔地洒在我的肩上。
庚子年末的冬天,有一个傍晚下起了很大的雨,泼墨般染黑了一片灰青色的天,润湿了远处青紫色的丛山。我和父亲先回了老家过冬,此时此刻我们都躲在房子里,企图躲过漫卷远山的凛冽的寒风。
可就在大雨染得窗前一片朦胧时,我想起了深山池塘边的一条老狗。爷爷先前在远山的池塘里养鸭子,老狗就被牵去看鸭子了。老狗住的棚是新建的,只是用几条木棍搭建成正方体状,四面留空,风水采光都非常好,好到此时此刻肯定一身泥一身水。听闻雨要下一整夜 ,我不禁担心起这条在寒风中哆嗦的老狗,就跑到父亲面前,提议一起去给老狗搭个棚顶。
可父亲的脸色却比窗外下得沸沸扬扬像搅冰块般的雨点还冷:"我是不会去的。"他的脸明暗在昏黄的灯光里:“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一张雨棚。”他走到杂物间给我掏出了一张落满灰尘,像是被时间封印已久的白色雨棚。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沉渐深,夜的兽衬着山连绵不断的脊背,像在张着血盆大口不断吞食着夜晚的秘密。我怕瘦小的我会被这头大野兽吃了去,于是露出苦苦哀求的神色:“求你了,跟我一起去吧。”可是百般费尽心思的哀求也不能撼动父亲这座结冻百年的冰山,他只是冷冷地抛下一句:“你要不就不去,要不就自己去。”
我只好独自一人披着一张庞大的雨棚,满脸怨气地走进雨幕中。暮色吞噬我孤独的背影,蜿蜒泥泞的山间小路此刻只剩下我满肚子的愤怒与害怕。
漆黑一片的山林夜色使我打起了退堂鼓,心里有个声音劝我回去,不要冒这个险。可是想到雨里哆哆嗦嗦的老狗,我又咬着牙走了下去,我坚信我可以的,我可以做勇敢无畏的战士。于是我克服内心的恐惧,坚持走到了老狗的棚前,这只可怜的狗浑身的毛都滴着水。我赶紧把雨棚搭在棚顶之上,找到几条坚实的木棍压在雨棚之上,算是可以勉强挡雨了。
我准备离开,却看到了不远处的父亲。雨幕中,他带着满手的工具,就像雨与远山一般沉默不语地向我走来。
他来到我搭的简易雨棚前,帮我加固,套绳,系紧。他带来的手电筒发着明亮的光,柔和地照着他流利地动作。一系列的动作下来,他的袖子已经被雨水浸湿了一大片,可他并不在意,蹲下拿毛巾帮老狗擦干净身上的水,然后转头对我说:“走吧。”
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夜色如同发酵的酒般越来越浓。父亲这时忽然开口:“有些路是要你自己走的。”
沉寂的夜,这句话飘进了我的心房。原来这就是父亲的智慧,他坚持让我独自一人走这段长长的路,是想让我明白成长必须要独自一人勇敢面对吧?可是他也仍旧牵挂着我,所以他才会拿着工具,在我回程时帮我把一切做得更好。这就是父亲眉间不语的温情。
我到现在仍旧记得那个雨夜的一切,我正逐渐蜕变成一个勇敢的战士,背后也永远有守候着我的不语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