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后山的竹影漫过时,父亲总在谷雨前磨亮犁铧。青铜色的脊背弯成《诗经》里的“伐柯”弧度,锄头起落间惊起田埂的鹧鸪,将“晨兴理荒秽”的平仄酒满陇亩。黄昏他立在檐下卷烟,烟丝明灭处浮起陶渊明南山下的薄雾,沾着新秧的清气。
三伏天的蝉声煮沸了晒谷场。父亲把盘算珠子拨得噼里啪啦作响,恍若辛弃疾“醉里桃灯看剑”的铿锵。我偷翻他压在砚台下的账本,泛黄的纸页上歪斜的墨字,竟比颜真卿的碑贴更见筋骨。深夜骤雨突至,他赤脚奔去苫盖谷堆的身影,在闪电中凝成吴道子笔下飞天的衣袂。
秋分那日父亲总要驾船去收菱角。木浆切开“江涵秋影雁初飞”的镜面,他立在船头的身姿,恰似范宽《溪山行旅图》里的樵夫。归航时舱中菱角堆成小山,他忽然摸出一个温热的油色包——是镇上私塾先生案头的《楚辞》,书角还沾着米浆的甜香。
腊月廿三祭灶的炊烟里,父亲用竹刀裁红纸写春联。他总把“忠厚传家久”的“久”字最后一捺拉得极长,像要牵往那些挑灯夜读的时辰。我赴京赶考那日,他沉默着将整袋山核桃塞进行囊,粗粝的掌纹摩挲过细麻布袋,竟比《快雪时晴贴》的飞白更见沧桑。
樟木箱底压着褪色的百家布,那是父亲当年走三十里山路换来的。每块补丁都浸着霜露与汗碱,拼成比《千里江山图》更磅礴的舆图。那些黎明劈柴的脆响、深夜修犁的火星、雨中送伞的跫音,在时光里化作连绵青山,永远横亘在游子回望的归途。
陆游说“父书空满是筐”,却不知墨香里绽放着多少晨霜。当我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下批阅奏章,忽见案头山核桃裂开细纹,恍若父亲额间的沟壑。此刻江山应又落雨,那叶载过《楚辞》的小舟,仍在青山绿水间摆渡着亘古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