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些昔日陪在你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渐渐离你而去时,你也该长大了。——题记
她生前很疼爱我们几个孩子,我们常去她家——她总会捧着满手的糖招待我们,看到糖的孩子自然满心欢喜,眼里也只有糖了。
她缓缓抬起手捋了捋额前几丝银白的头发,抬头看着桌上那包新买的瑞士糖,笑了。她搬来一把小板凳,小心翼翼地站上去给我们拿糖那时的我们不懂这样的动作有何不妥,拿到糖后眉开眼笑,她也跟着我们笑。她常拿些绣花到家里剪,坐在地上透过老花眼镜一丝不苟地沿着绣花的纹路往下剪,丝滑如绸缎的洁白绣花盖住了她历经沧桑而像松树皮一般的脚。
每当我凑过去,她便放下手中的剪刀,用那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的手摸摸我的头,我问她剪刀在哪里,她一如既往的嘱咐我要小心点,我只不断点头,说别担心,我可以的。
她这才肯小心翼翼的把剪刀交给我。
“要顺着纹路慢慢的剪,不能太着急,就像做事情一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剪的太急就容易剪坏,会把事情搞砸,如果不够小心,自己也会受伤”,日复一日,每次都说着差不多的话,我就笑嘻嘻的傻点头“嗯嗯嗯”的答应着,可几乎每次都剪坏,她却从未指责过我,总说“没受伤就好”。
倘若我真的不小心伤到了手,她脸上的皱纹就会全挤在一起,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看向我时,她眼中充满怜悯和疼爱,对我的担心溢于言表,透过她那几乎快要被旧的不像话的眼皮盖住的眼睛,我隐约看到了我自己——小小的,在她那里显得更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复一年,我早已习惯每天去她家玩乐的日子。
有一次,下着大雨,雷声轰轰的响,我们几个孩子实在太过无聊,便不顾大人劝阻偷偷开了后门溜到她家。
看着我们一只只“落汤鸡”笑嘻嘻的站在她面前,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快步往房间里走。
我知道她要干什么。
果然,没一会儿,她又出来了,手上多了几条大浴巾,边说道“下这么大雨还来,也不打把伞,万一感冒了可怎么办”,紧接着便像往常一样把大浴巾一条一条披在我们身上,裹紧,然后把我们一个个带到她房里,“一,二,三,四,五”接着她从左数第五个柜子拿出弟弟的衣服,又往下数了两个,拿出我和我妹的衣服,让我们换上。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都让你们不要来不要来,家里人会担心的
我这没什么好玩的”,但每次看到我们,又笑的比吃了糖的孩子还开心。
可能为人父母的都会下意识疼所有的小孩吧。
记得那次,我跟着她去把剪好的那些成品送回去。
我跟在她后面,抬头看着她那单薄的肩上背着那么一大袋东西举步维艰的前进,有些惘然。
看着看着,突然鼻子一酸,心头也跟着酸了。
可能是我出来太久了,奶奶找来了。
她手上拿着一根藤条,又细又长,它冲我邪笑着——我知道,我又要遭殃了。
我躲到她身后紧紧的抓着她的衣角,我害怕极了,看着那个单薄的身体挡在我面前一句又一句的替我解释,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孩子还小,别打,是我带来的”,我的心里很安心,可又似有江河在里面不停奔腾涌动着。
奶奶只得暂时答应她,然后说带我回家,我却早已吓的泪流满面。
被拉着往前走的我不时回头看她,渴望她能解救我:我居然渴望这样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用单薄的身体保护我。
她又何曾不想呢?
可终究只能让担忧与焦虑爬上她的眉梢,我离开后,她都在想些什么呢——我无从知晓。
那时的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很久,直到……
这天清晨五点左右,我被熟悉的乐队演奏吵醒——我知道,又有人离开这个世界了。
“人挺好挺善良的,就这么……”
“人之常情,等下记得叫醒儿子去参加葬礼”
“嗯,只是没想到……”
奶奶脸上透出惋惜,眼里有些红血丝。
“奶奶,谁死了啊”我好奇的问道,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位能让奶奶泪目的人和奶奶是多么亲密的关系。
奶奶默不作声,爷爷回答说“你老伯母”。
我听不太清,于是猜测道“是我们家对面的老伯吗?”
“你老伯母,你总去玩的哥哥家里的奶奶”,爷爷再次和我强调。
“真的是那个老伯母吗,那个总是分给我们糖对我们很好的老伯母吗?”
我不太相信,抬头看着爷爷又认真的问了一遍,渴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怎么会呢,她那么好她对我们那么好,她可是好人啊她怎么会死呢?”
,然后便转身跑回房间,一个人蒙在被窝里,我想了很多很多。
“冬——冬——冬……”
大摆钟敲了六下,一会儿,我又听见了乐队的声音——我知道,该要送她去另一个世界了。
再三犹豫后,我还是跑到了路口,那个曾经可以看敲锣打鼓,勾起我们无数好奇心的路口,我不再猜测那些拿着毛巾捂着脸哭的人与死者是什么关系,不再关注棺材里的人长什么样,不再关注哪个打鼓或吹喇叭的在开小差,不再关注这次的花圈是不是比上次的更漂亮——照片上那张熟悉的脸一点点向我靠近,漂亮的刺眼的花圈前,她笑的那么祥和,笑的那么温柔,笑的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又突然那么陌生——她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呢?
我还没来得及看她,看她突然发现我长高后帮她拿东西时会有多么高兴;我还没来得及看她,看她突然发现我剪的近乎完美的绣花时会有多么惊喜;我还没来得及看她,看她突然发现我下次雨天偷跑去她家懂得带把雨伞出来时会有多么欣慰;我还没来得及看她,看她突然发现我长大后能背着她漫步田野会有多么激动……
我还没来得及看她,可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小小的我可能并不理解死亡是什么概念,她走后,我还是会笑,还是会玩,除了偶尔突然触景伤情,一切都没什么大变化。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模样在我的脑海里也仅剩下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和那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再次经过那个路口,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苏轼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