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半涩的青梅酿了酒,赭色的陶土坛子摇着,晃着,碎了一池定窑色的天空,满了一帘花影摇落的幽梦,留住了一盏昳丽的纯,也混匀,抑或是出卖了初夏太平山顶的第一抹心动。再将它们信手取出,蘸着绵白细嫩的砂糖,于薄唇的轻启,皓齿和舌头碰撞在一起,胶着在一起,缠绵在一起的华丽的圆舞曲下,吃掉。如同细嚼慢咽着一个须臾花开的晚春,和一个绿满长柳的初夏,再揉破心尖初盛的一笔新绿,融化油纸伞下的一院丁香雪,--仲夏夜江南烟雨行舟中青桔味的少女酿造着一个怀春,恋夏的梦境。
小满,是春末夏初的眼,是漫长岁月里编织出来的二十四个童话中的一个。
且看,蛇目菊,龙胆,千日红,草石竺,金鱼草,美女樱,矮牵牛……艳艳地全开了,酣眠在一个长梦里,俨然半睡半醒的眼,只等一缕被叶缝筛得细细碎碎的阳光,抑或是一丝染透碧纱的茶烟,把它们轻轻地唤醒,然后欣欣然地张开,仰着一张媚人的小脸,--白净净,红扑扑,粉嫩嫩的,张望着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恍若春醒海棠眠,夏梦石榴瘦。《红楼梦》里那“憨湘云醉眠芍药烟,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的篇章也不是没有它的道理。倘若小满是一支占卜的花签,那么,它应该是那“香梦沉酣”的海棠吧!“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打马过江南,多情,长情,深情,痴情的种子也有一颗惜花之心。满城春色的涓涤,是五月的花信,于每一个星辰上履之时,轻唤着那个人的名姓。春天的新鲜,活泼还恋恋不舍地留着一点枝头的落花,沾着一点柳黛的飞絮,转眼间,平静的,稳重的夏天,就即将繁衍生息。
小满,是夏至未至的未满先倾,是最温柔绮丽的梦境,也是我梦境的一部分。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我的故乡,是一个西南边陲的小城,虽然没有清风这个多情的舞者邀约着金黄的麦浪,吹起它们艳丽的衣裙,跳着一曲经典优雅的天鹅湖,但是“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风露清愁的栀子花被遗落在院子里的墙角,珍重芳姿昼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它不悲,不喜,亦不忧,不惧,静听着花开的声音,欣赏着花落的季节。再看另外一边,白花花,胖乎乎的蚕宝宝窸窸窣窣地啃食着桑叶,吐出一缕缕薄如蝉翼,轻若羽纱的细丝,然后,被心灵手巧的妇女悉数采撷去了,浸泡在一种特殊的水里。她们的纤纤玉手札扎地弄着机杼,翻动着水中的细丝,完全把它们当成了江心的月,镜中的花。纺织机的轮子一转,一缕缕的丝被纺成一根根的线,原木色的绷针一进一出,好像鸾凤穿过万花盛开的丛,却片叶不沾身,也永远不会迷路。随后,那一根根的线,混着含恨的妇女独向斜阳草树的柔肠一寸愁千缕,就被织作了一匹匹细腻的布,横看,是丝(思),竖看,也是丝(思),最后,用她们特制的,天然洁净的染料,染出清纯淡雅的颜色。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她们,也想必把彩色的绸缎,用来交换月亮吧?把丝绸穿在身上,想必,也一定染了几分小满独有的美。
小满,是槐花院落闲散的人,在小池塘旁边独坐看鱼,满襟酒气,眉挑烟火地过完余生,也是岁月赋给风月闲人的一首散文诗。
一盘点缀着几朵槐花的苦苦菜被端上原木做成的桌子,下面是青瓷白碗的盘,槐花,带着一点淡淡的奶白色,苦苦菜却青得逼你的眼,挑逗着你的胃,撩动着你的心弦,两根长长的乌木箸子像雨点一般地打下来,垂涎三尺的人儿的眼睛仿佛挑掉灯花的油灯,“唰”的一下,就亮起来了。他们的眼睛,是微凉的,微苦的,也是微甜的,苦苦菜和牙齿纠缠不清,有点弹牙的滋味,绵绵长长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藕断丝连,夹起一朵槐花,让它缓缓地在舌尖绽放,滚动,然后渐渐地,渐渐地,融化,仿佛一滴墨水融入一张米黄色的宣纸一般,惊起了一滩鸥鹭,一片涟漪,最后,了无声息,踪迹。回味,却是满满的甜,是夏日限定的柠檬汽水的清甜,并不腻人,最妙的事情,莫过于把槐花下在饭里,--那滋味,简直就叫一个甜哟!一碗平平凡凡,如同嚼蜡的米糠饭,因了几朵浅色的槐花作点缀,平添了不少滋味。这仿佛乡下人平平淡淡的日子,因为有了某些不期而遇的小美好和小温暖,从此,在时间的沙漠里,做了熠熠生辉的贝壳和失落的漂流瓶。
小满,是灯下缄默不言的夜,也是窗下虫鸣幽幽的腐草,还是花乱青苔地破碎的一地素白,更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夜复一夜的劳作中,无可替代,也无可比拟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的,最美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