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将要落下了。在未尽的潮湿雾气之间,在风的时光与故事里,在一切的交杂与混乱之中,我开始意识到有某种东西在形成,无言而冷漠地衡量出人与此处的复杂和疏离相似的程度。
去那座小山需要花很多时间。在公路修建起来之前,这里不是人们会驻足的景点。它哪里也不通,也不为人所知。出于某种偶然,多年后,我重返故地。此时正是黄昏时候,空气比白日更多出一些朦胧的意味。我偏爱这时的光景。顾着山路上行,静伫于半山的大树下,回首远眺:夕阳正好,余晖的鎏金浸染了梯田,晕出瑰丽的梦般的幻影;路上的灯也点起来了,在淡色的暮霭里,黏黏糊糊地晃着,吞吐着柔软而湿漉漉的微光。我站在这儿,面对着或沉默或喧嚣的一切。
我所注视着的娇憨动人的灯火,迷迷离离的,仿佛春天的少女,也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这个时候,若是公路还没有修建,若是身边有一个知心的朋友,我大概会娓娓讲起我在山下小村里度过的美丽的一天。我会告诉他如何在青瓦错综的小巷里找到通往茶馆的路,和着泛黄的茶水吞咽下说书人的声音;我会邀请他品尝村头老李家刚出炉的麦饼,将蔬菜和麦子的香气一起嚼进层叠的雾气;我会让他去村尾的树下坐坐,摸摸徘徊在此的猫咪,它会舒服地翻身,露出如同云朵般雪白的肚皮......
这些记忆大约是准确的,也好像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但当真正去触摸、去讲述时,我却发现这些脑海深处的东西,它们早已枯朽得只剩毫不连贯的残片。
那天的其他呢?又消失在何处了呢?我愕然地想着。
细细想来,总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有些日子的影像,我已模糊甚至淡忘了,就像记忆里的阳光慢慢退出院子,“退得那么慢,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咽"。或者往后翻阅的时候依旧能捕捉到过去的影子,但终究是泛黄了,陈旧了。说真的,我有些难过。
忽然想起《伊豆》里的句子了:“人是不断地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生命中的每个瞬间,都是预支和遗忘。这瞬间里的一切,曾经接近过也远离过我们。在接近中浮现,于磨损里消泯。这些惊鸿的姿影成为记忆不是没有缘由的,比起司空见惯触手可及的东西,它仿佛更能够触动我们的心弦,扎在我们的心底。
我们心中始终有着一种温然而幸福的确信,并以这种确信当作假面,试图以熟知而不变的世界隔绝“失去"与晦暗的真实:我们总觉得万物在记忆里不朽,只要见证过就会恒久留存。然而,有些时候,在不经意、或不得不触及的时刻,当我们重新翻阅记忆,才会发现曾经的光风霁月早已被磨损得不成样子。
生命如此冷酷。
我知道聊及这些很不合时宜,尤其是在身上还留存有阳光余温的时候。它太严肃了,也太绝望了。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使在阳光之下,我对于“失去",仍有着不可避免的难言的痛楚。它的幽微,它的怅然的寒冷以及被包裹着的无力,如同凝视深渊。而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灵魂里有一种软弱和悲哀,沉浸于幸福时有多轻盈,忘却的时候就多沉重。我害怕失去。
然而,又想起东坡游赤壁的事情来了。游山玩水大约是文人的雅兴,自古就有,而唐宋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略知一二。而游玩的大多是失意的、被贬的、不被重用的,以至于看了绝景也不免生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情绪来。这是触景伤情的时刻,也是难以慰藉的时刻。也无怪吹洞箫者发出如此之感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可见当初如泣如诉的然了。但东坡说得好: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蝎,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若是东坡在这里,大约也会与我共飨此刻的美景而绝不会兴此哀叹;只惦念着惊鸿的易逝,而不见惊鸿的动人,到底是不行的。这样想着,猛一抬头,太阳已经落了好久了。
于是,那些姿影,在漆黑的夜幕里,在我的遐思里,像蝴蝶一样重又鲜活起来,轻盈的翅膀扑打出晶莹的流光,环绕在我的近旁,将我送往遥远的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