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故人书：

展信安。昨夜整理旧物时，忽见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的银杏叶书签，堕金脉络间仍凝着去年深秋的霜气。忽觉这三年光景竟如卡带倒转，将我们共同浸染过的银杏雨、油墨香与纸鸢痕，细细缝缀成册。

记得初遇那日，你抱着牛皮纸包裹的《荒原狼》坐在银杏树下。十月中旬的风掠过，千万片扇形金箔簌簌坠落，你耳畔老式耳机漏出的旋律与落叶摩挲声共振，竟教人分不清是肖邦的夜曲在流淌，还是树影在谱写乐章。我们常在暮色四合时分享同一副耳机，任凭阿尔班·贝尔格的弦乐刺破暮霭，看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成琴键，在铺满银杏叶的石板路上弹奏复调。

后来你总说我该去图书馆寻些“正经书”，却不知玻璃幕墙外飘来的银杏絮，早将你研读《纯粹理性批判》的专注酿成了蜜。冬夜闭馆前，我们常并坐于东南角落地窗前，看最后的天光在康德语录上凝结成琥珀。你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与古籍库飘来的沉檀香交织，竟比任何白噪音都令人心安。某个雪夜你突然轻笑：“你看这些铅字，多像在纸面下悄悄发芽的藤蔓。”

而今站在礼堂穹顶投下的菱形光斑里，望见你折的纸飞机正掠过钟楼尖顶。我们曾在无数个午后在美术教室折纸，你总说要让白纸记住折痕的韵律。此刻那些被揉皱又展平的时光，都化作尾翼划开夕照的弧线。当某架纸飞机恰巧穿过当年共听肖邦的银杏树，或许会惊起几片迟归的金箔，替我们拾起散落在时光褶皱里的和弦。

前日经过你常驻的哲学区，发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扉页多出铅笔字

迹：“当纸鸢忘记风的方向时，请记得树根仍托着整个宇宙。”这让我想起初春拆解旧琴弦的那个下午，你曾说振动停止处才是真正的寂静。此刻我站在图书馆顶楼看着纸飞机群舞，忽然懂得有些告别不必目送，就像年轮总在砍伐处生长出新的纹路。

随信附上今年新拾的银杏叶，叶脉里藏着去年你推荐的黑胶唱片编号。当十二月的雪落进咖啡杯时，请允许我将这些未寄出的絮语，折成能穿越时空的纸鸢。

顺颂时绥

旧友阿柠

二零二三年霜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