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月色光如水。
在通往金国大营的大道上,义端正纵马狂奔,马蹄翻起一绺烟尘。
追兵早已被他甩开,他摸摸怀中那颗刚刚盗出的义军印信,一想到投奔金人后,金银财宝、高官厚禄将纷至沓来,脸上不禁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他算对了印信存放的位置,他算对了巡夜兵士轮换的时间,只不过,他算错了他的死期。
在大道的前方,巨石圆木已经封住了去路。
义端眼尖手快,揽住缰绳,正自惊疑不定。
前方的暗影里,忽然闪过一名白衣青年,剑眉入鬓、目若朗星,手中长剑出鞘,在月光之下泛出森森寒气。
来人是义端的好兄弟,他们曾经指点江山,共抒驱逐金人之大志;他们曾经联床夜话,畅谈恢复中原之兵略。
然而如今,狭路相逢,昔日袍泽已成不共戴天之仇敌。
义端自知不是敌手,下马跪倒,叩头如捣蒜,向白衣青年哀声求饶。
白衣青年面色阴沉,没有丝毫犹豫怜悯,挥剑斩下义端人头。
他提走人头,带上印信,翻身上马,长啸一声,一骑绝尘而去。
白衣青年身手不凡、嫉恶如仇,出手潇洒利落,但他不是武侠小说中的杜撰人物,而是约九百年前,一个真实存在的英雄豪杰:
辛弃疾。
辛弃疾,人称“词中之龙”,是豪放词派的代表人物,和苏轼并称“苏辛”。
然而和苏轼不同,辛弃疾“以功业自许、以气节自负”,他笔下的金戈铁马、豪放大气,并非文人墨客在书斋里的脑补臆造。为什么这么说?
只因他真的上过阵,杀过敌。
辛弃疾出生在山东历城,当时正处在金人的残暴统治之下。
他“少年握槊”、便习弓马,目睹中原板荡、神州陆沉,大宋子民饱受女真贵族欺凌压迫,誓要洗刷中原百姓的屈辱,将金人逐出中原。
他曾写词道:“酒圣诗豪余事。”
他的理想,是当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而非舞文弄墨的书生。
终于在二十二岁,他的机会来了。
金国暴君完颜亮为侵略南宋,在中原横征暴敛、掠夺无度,四处强拉壮丁充军、修战船。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待完颜亮率金军铁蹄,杀到宋金边界之时,辛弃疾旋即拉起一支两千余人的部队,趁完颜亮后方空虚,揭竿而起,随后加入了耿京领导的山东义军。
斩杀义端,就发生在这一期间。
耿京对他信任有加,原本想就此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却没料到现实竟如此残酷:
就在第二年,奉命去南方联络宋廷的辛弃疾北上返金后,竟发现耿京已被叛徒张安国杀害,山东义军土崩瓦解,义军将士要么星散流窜,要么随张安国投降了金人。
得知噩耗后,辛弃疾悲愤莫名。
这是他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历史上大部分文人,遇到类似的挫折,多半写两首诗抱怨一下、发发牢骚,顺带咒骂一下黑暗的现实,然后就不了了之。
但辛弃疾偏不!
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杀掉张安国,为耿京报仇。
于是,辛弃疾招募五十余骑,直扑张安国所在的济州大营,大营内驻扎有数万金兵。
趁着金国官兵正在饮酒作乐,辛弃疾率部突入敌营,活捉了张安国。
待金人反应过来,派出精骑追击,辛弃疾早已突出重围,一路南下,直奔南宋国土,随即将张安国押往临安闹市斩首。
许多年后,辛弃疾在词作《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的上片中,回首他早年这段戎马生涯道: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一个青年英雄的飞扬神采,跃然纸上。
那时的辛弃疾,满怀豪情壮志,尽管遇到些许挫折,尽管道阻且长、征途漫漫,但他依旧初心未改。
南下归宋那年,辛弃疾二十三岁,正热血激荡、踌躇满志,想要在宋廷谋划一番恢复大计。
然而很快,他发现南宋朝廷已经被投降派把持:满朝食禄之臣,对金人卑躬屈膝,置沦陷区饱受苦难的黎民百姓于不顾,沉溺在江南的富贵温柔乡中不思进取。
辛弃疾痛感于现实昏沉,奋笔疾书写下《美芹十论》《九议》,慷慨陈述抗金救国之方略,并献给当朝皇帝和一众丞相。
然而呕心沥血写下的战略计划,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无论庙堂江湖,主和投降的论调一直甚嚣尘上。这些高瞻远瞩的战略理想,在投降派看来,显得多么的不合时宜。
辛弃疾后来在词作《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的下片中自叹:
“万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一腔热血,只换来一盆冷水。
其实南宋朝廷上下,也不可能真正信任辛弃疾,这样一个从沦陷区逃难过来的人。
皇帝看辛弃疾有几分才气,虽不会采纳他的抗金方略,但还是决定最大程度利用他的才干。
于是乎,在未来漫长的人生中,辛弃疾调动频繁。地方上哪里有棘手难题,他就被派到哪里做官,扮演着南宋政权“救火队员”的角色:
他在滁州帮助当地发展生产、振兴经济,让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他临危受命,指挥军队,消灭对抗朝廷的茶商叛军;
他在湖南组建“飞虎军”,在江西赈济灾民,在福建实施铁腕政策,触及当地豪强的利益……
然而做的事越多,得罪的人就越多,就算辛弃疾坦荡豪迈、忠心日月可鉴,但朝廷依旧对他大不放心。
政敌弹劾他“贪财好色”“杀人如麻”。
于是,辛弃疾屡遭贬谪,始终得不到重用,一腔报国之志始终难得伸展。
他在词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这样描述自己的失落心境: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活在一群胸无大志、贪图享受的庸碌蠢材之中,被蠢材们猜忌、算计、诋毁中伤,他们不仅觉得你的理想无聊可笑,还试图把卓尔不群的你,拉到和蠢材们同样的水平。
现实中,又有多少人抵不住这样的压力,自动缴械投降,终于变得圆滑利己、聪明世故,放弃理想、然后自甘平庸?
但有着铮铮傲骨的辛弃疾,从来没有向现实妥协。他的心依然是少年之心,他的志依然是凌云之志,豪情仍在、血仍未冷。
只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多了些寂寞与荒凉: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活过了大半辈子,那么多尸山血海他都经历过,那么多艰难困苦他都挺得过。什么样的愁滋味,能够让他欲说还休?
他在给好友陈亮的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中道出了答案: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年轻之时,时间充裕,我有足够的青春与时光供我消耗,有足够的本钱供我畅想未来,我想收复疆土、建立万世不易之功,我自负于自己的经世之才,觉得“了却君王天下事”是那么的易如反掌。
然而岁月不饶人,半生归来,功业未建,只是青丝换白发,平添几分落寞。
五十四岁,辛弃疾被罢官,黯然回到了上饶乡下。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虽偶有起用,但大多数时间里,他似乎过着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这是他人生中最低谷的时期。
他也似乎不再是那个热血少年。
他变成了村中孩童眼中的慈祥的老爷爷,顽皮的孩子们拿着长竿偷打枣树上的枣子,他不许旁人去吓唬驱赶,只在一旁笑眯眯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
他变成了妻子眼里最温柔暖心的好相公,妻子过生日的时候,他会写下动情的诗句,赠给陪伴他经历过半生风雨的伴侣;
他变成了疼惜儿子的慈父,常常念叨着“辛家铁柱”,又时常祈求老天保佑儿子“无灾无难到公卿”。
但你要是认为辛弃疾已经成为了一位平凡的归隐老者,已经放弃了所有的豪情壮志,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邓广铭在《辛弃疾传》中一语破的:
“胸怀中燃烧着炎炎的烈火轰雷,表面上却必须装扮成一个淡泊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