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

五年级 叙事 2832字
2022-05-24 17:25:14

门口的麦田好像金色的汪洋,风吹过,一阵麦浪。

与别的坐北朝南的人家不同,这一栋,是坐西朝东;北边的一间独立的低矮的破落的伙房显得略有些格格不入。烟火的熏黑,油渍的印迹,没有再刻意平整过的泥土的地面;柴火的灶台,一张高桌和长凳,一个大水缸。这是我记忆里的样子,也是母亲记忆里的样子,二十五年都未曾改变过的样子。

今年的麦子种得迟了,外公说每年都在往后推;不知为什么,天冷得慢了;本该寒露就下地的麦子,却长得快起来了;芽长长了的麦子,霜一打会挺不过去,只能推后。霜降后,差不多了,种子该下地了,把土压紧实,好好过冬。麦子出芽快,两三天的功夫。

空出来北边的院子很大一块,本是给舅舅盖房用的。外公好琢磨,刚改革开放的时候,老两口每天起早贪黑,干什么活都要快要细要精。没什么赚快钱的办法,就拼命;别人用一周干的活,他们用三天,省下时间去帮工、去干加工,麦子要脱壳,棉花要褪籽。村里第一个万元户是拼出来的;母亲到现在都觉得特别光荣。“这钱是老俩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日子将就着过,饭吃饱就行,一点一点,房子的钱就出来了。

这间西屋当年气派极了,光是地基就隆起很高;外公的算盘打得很棒,觉得这间屋子是给自己的,北边的地空出来,留给舅舅结婚的时候盖婚房。儿子娶新媳妇回家一起过日子,一个大家庭,热闹。他甚至还给妈妈隔着田订了一块地。“闺女,那是给你的。”他冲着母亲笑。

只是,舅舅考上了大学,不回来了;他对外公讲说,要创业,要打拼,外面都是机会,比回来种地强。外公虽不大了解外面的情况,但他知道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挡不了。他把给舅舅盖房子的钱拿出来,塞到舅舅的包里,不等舅舅说什么,对他讲“是你的,你拿着,本来就是给你盖房子的,房子不盖了,钱你带走。”

后来舅舅和我说,走的那天外公一路把他送到村口,送上别人去县城的拖拉机上,他倒着坐在拖斗里,车上拉的草;坑坑洼洼的路颠簸不平,车在抖,他也在抖,他看见外公站在那里也在抖,走了好远,都快看不清了,外公还是在抖。那是出村的唯一一条路。舅舅去了深圳。第二年,母亲去了上海。北边的地空着了,田那边的地也空下来了。

过了冬的麦子长得很快,立春不久,差不多地上就全都绿起来了,两寸多的麦苗,绿油油,看着喜人。外公背着喷雾器去除草,里面兑的除草剂,还能防虫。我说,你不怕把麦子也弄死了。他说,不会,这种专门研究出来的,对麦子还有好处哩;这是科技发展的,放当年,我和你姥那是要自己去锄的,好几天,那才辛苦。是辛苦,辛苦了大半辈子。

庄稼人对土地的依恋,是骨子里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不可能褪去。刚开始包产到户的时候,外公分到的地并不算好;高低不平,支离破碎。田里面有个荒了的池子,几亩地大;还有弃了的宅子,当年一个地主的,很大,公社拿来做过文化大院;文革的时候给砸了,也没人管。外公问乡里,这地方算谁的?乡里说,你要是能种,种就行。

记忆在口耳相传中容易失了颜色。母亲还记得一些:地主家的院子又大,东西也多;地基是砖头铺的,埋在地里,半个人那么高的土,隆起在田中央,里面还有树,挺粗的柳树。单就外公外婆两个人,把分给自己的地整平了,用铁锨一锹一锹平地。这种单调重复的枯燥的工作,却很费力气,我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三五下也做不了的;二十多亩地,一眼望不到头的地,两个人,就用锨,慢慢干,一点一点地干。地整平了,就推地基,填池子;要把土里的砖头刨出来,一块一块,砖头、石头、树根,都刨出来;东墙西补,多出来的土推到池子里。农忙时就干农活,活干完了便整地;每天都这样,每年都这样:弯下腰,捡起砖,搬过去,再扔掉;土堆起来,堆到车里,推走、倒掉。一年、两年、三年?近十亩地,就这么硬生生平了出来。母亲不再说,只是红着眼睛,想哭。地平出来,就能种;地多出来,收得多。

清明左右,麦苗拔节。眼见着往上长,再往上长,好不精神。种庄稼,地要肥;长庄稼,地更要肥。化肥是必须的东西。一袋子一袋子堆得老高,往地里面拖;上到地里,铺散开来。没有肥,地里就不长东西;长了,也不好。一亩地,产多少粮食,就看施了多少肥。外公说,大集体的时候,化肥还是宝贝一样的东西;改革开放后,才多起来了;现在肥料便宜了,也多了,粮食税都不用交了;种地,还是好的,他还在干。

母亲姐弟两个,总是抱怨外公他们,穷家难舍。短短四个字,说出口却满是辛酸。穷家难舍,穷家难舍,不光是几间屋子,还有地里的庄稼,生蛋的鸡,河边朝出暮归的鸭子,墙根的青菜,篱笆里的豆子,屋后树上的柿子,藤上的茄子,还有窝里的狗。鸡要喂,鸭要喂,狗子也得喂,怎么舍开?舍不开。也担心,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反而看得更重。舅舅要把老人接去城里,才不到两天,外婆嘴里叨叨“我家里的东西哟,家里的东西”。

年轻时拼命,会留下病根;外婆的身体不知从什么时候差起来的;整个人开始有些浮肿,一查,糖尿病。眼睛也坏了,白内障,看不清东西。老一辈的人对于医院、住院总有恐惧,这种恐惧不仅仅是害怕,更有一种担心。他们害怕太大的花销会负担,会拖累,甚至影响生活,他们抵触这些东西。母亲劝说,别瞎担心,有医保,给报。老人不再说话。手术很成功,不过一周就能拆掉纱布;外婆感慨,看得真清楚,比之前还要清楚。回家后,又问母亲,可真给报了?给报了,放宽心。才放下心来。

小满的时候,麦子灌浆了。圆滚滚的麦粒饱饱涨涨,青嫩极。这时麦穗是可以剥下来的,嚼着吃,青草味的甘甜从嘴里宛若鱼籽般裂开,汁水从齿间渗,渗到舌头上。就快能收了,外公望着眼前整片整片的青绿色的田,感叹道。庄稼人对庄稼的感情是很复杂的,那种寄予所有的希望和心血,用眼睛看着一点点长起来的感情,是说不出的。

母亲他们担心外公的身体不能再辛苦了,劝了好几年,说不要再种了,接到城里养老吧。不听。说“我种了一辈子的地,那都是我们辛辛苦苦平出来、整出来的地,能长庄稼的地,就不种了?得种,得继续种”。外公又和我说,说当年还没有普及机械的时候,年轻;他一个人割了一下午的麦子,好几亩,没来得及收就下工了。到家里,晚上听着好像快要下雨了,麦子千万不能淋湿了;连忙赶紧跑到地里把麦子全都捆起来,一趟一趟往场上运,和外婆忙了整整一个晚上,没能合眼,可到最后,一滴雨都没有下;不过是天亮的时候,一道响雷惊了整个村子。说着说着,外公就笑了;笑着笑着,眼圈红了。

麦子弯了,麦穗黄了。金黄的麦田有多好看,风过的时候,齐刷刷的麦浪。我唯独喜欢“麦浪”这个词,在风里翻滚;嗅到了小麦的香,从麦壳中散发出的,闻了安心。联合收割机一天多就能都收完,还脱了粒,装袋,堆在厂房,等着卖出去,方便多了。外公望着堆起来的麦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笑。

村口带院的独栋别墅是青蓝色,一排排,成片的。外公站在二楼的窗前想着,“您老俩就搬过来,地啊有人来承包,给您钱;这一片住的都是乡里乡亲,大家住在一起也能照应着。”锄头沉了,镰刀钝了,周围的田埂少了。外公知道大农场里不怎么要人了,他们全是机械,大机械。粮食产得多,产得快。

外公站在西屋门前,紧紧地拄着手杖。

教师点评:麦浪起伏,翻涌的是过往岁月悠悠,见证的是由辛劳与汗水构成的劳作生活。作者以麦浪为依托和寄托,在拉长的时间线里细数外公一家与麦田、庄稼、乡村、土地之间的那些渊源和往事,也用最还原的讲述和最切实的揣摩来展露流淌于其中其间的那些凝重情感,让文章在鲜明的主旨、清晰的线索、平实的基调、深重的内涵下徐徐展开,似是一部朴实无华的纪实影片,也谱成了一曲悠扬辽远的生活赞歌。文章真实详实,生动动人,既是悠远广博的,也是细腻具体的。它为一个平凡家庭在岁月之下的发展变迁留下记录,也让社会与时代的变化得到具象的展现,意义不可谓不非凡。麦浪起伏,有多少故事被言说,又有多少故事被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