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的青苔还凝着露水,老茶馆的铜壶已唱起晨曲。
跑堂阿炳肩搭汗巾穿梭在八仙桌间,漆盘上的盖碗茶垒成颤巍巍的塔。他右脚布鞋总比左脚先开口,露出的大脚趾灵巧地勾住即将滑落的茶托。常客们说,光听瓷碗相碰的脆响,便知阿炳离自己还有几张桌子。
临窗的雕花座上,穿香云纱的程老板日日来喝"玻璃茶"。紫砂壶里只泡白开水,他偏要对着阳光端详半晌,仿佛真能从晃动的光晕里瞧见茶山云雾。账房先生们凑过来谈生意时,他便蘸着茶水在桌面写价码,数字蒸发前总要感叹:"这年头,真茶假茶都在云里雾里。"
二楼雅座藏着老票友们。退休的邮差老周抱着磨出包浆的月琴,指腹抚过山口处的梅花断纹,说这是民国三十八年用三斤粮票换的。他们咿呀唱着《武家坡》,跑调的西皮流水漫过楼梯,在账台的算盘珠上溅起涟漪。
最热闹的当属午后说书场。穿灰布长衫的刘先生醒木一拍,惊飞梁上乳燕。他讲《隋唐演义》时,缺了门牙的嘴竟能迸出金戈铁马之声。穿开裆裤的孩童们蹲在条凳前,听到秦琼卖马就掏出口袋里的玻璃珠当银钱,听到程咬金劫皇纲便举起竹竿作板斧。
暮春的雨总来得急。躲雨的菜农、收旧货的挑夫挤在屋檐下,掌柜的让阿炳端出隔年茶末煮的大碗茶。水汽氤氲中,穿西装的大学生和裹绑腿的脚夫共用一壶,各自在茶汤里尝着不同滋味。雨脚暂歇时,青石板倒映着零散的云影,茶客们的草鞋与皮鞋交替踩碎天空。
入夜后的茶馆变作江湖暗哨。戴毡帽的药材商在墙角桌轻叩暗号,三长两短,便有裹着头巾的女人闪身落座。他们的交易藏在茶盖与茶碗摩挲的响动里,阿炳添水时目不斜视,却能准确避开那些推来让去的牛皮纸包。
冬至那日,程老板再没出现。他常坐的桌上留着一道深褐色的茶渍,像幅未干的水墨画。刘先生改说《红楼梦》,唱贾宝玉出家时,月洞门外正巧走过披袈裟的游方僧。老周调弦的手顿了顿,月琴突然迸出个裂音,惊醒了梁间新筑巢的燕子。
如今青瓷盖碗换成了塑料杯,唯有天井那株老梅依旧。立春时分,暗香浮过二维码与电子菜单,在扫码器的红光里,依稀还能听见旧日茶客的絮语,随着蒸汽,一缕缕漫向斑驳的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