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我自认不是一颗多么婆娑的树。
我没有杨柳婀娜的腰肢;更无纤细的嫩臂勾起文人百转千回的柔肠;我亦无华美的树冠能在烈日下为他投去片刻阴凉。
可他的眼眸中总是有我从未见过的珍惜,欣喜和我读不懂的愧疚,我看得分明。
我本该是这座山里的最后一棵杨树。
那天的山风刮得真猛啊,似乎风正以它强大的力量驱赶着奸笑着的人类。
我只记得机器的轰鸣声在山间不断回响,只记得那些男人们浑身汗水的恶臭,只记得他们大笑着谈论这里的树真壮,又可以赚一大笔钱。
或许是人性未泯,他们留下了我,却也只留下了我。
可青山早已不在。
直到他脱下帽子,以虔诚的目光仰望我,我才第一次在人类眼中读到那快要溢出胸腔的敬畏,不是牟利的贪婪。
青年在我身边搭了座房子。
清晨,他迎着晨曦扛着锄头,带着种子和干粮离开小屋踏向远方播种。
夜晚,他披着星光尽染的衣衫风尘仆仆地归来。
有时,他会靠在我身上轻轻吐露白天多种了几颗种子,哪块地的土壤肥沃。
我清晰的觉察青年的脊梁逐渐硬朗。
他开始用欢欣的语调念叨哪处的种子发芽,长出的树苗有多高。
当山坡披上一层毛茸茸的外套时,市里的记者和领导突然来到山上。
记者挂着笑采访他,领导送他鲜红的锦旗。
一批批人来又走,却从未有一个人愿意驻留。
可他终究是老了。
他归家时越来越疲惫,靠着我的时间渐长,他的声音也不复往日明朗。
有时他一靠就是一天,浑浊的老眼望向拥抱了他半辈子的青山。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层层深翠浅绿的杨树无限的伸展,在阳光下片片发亮。
风起时树叶翻飞,层层叠叠,像簇簇繁花,将满脸皱纹的他拥在中间。
向下是几湾清溪,溪水清澈透亮,几尾游鱼于水中俯仰嬉戏。
人们都说他创造了一个奇迹,把只剩一棵杨树的光秃秃的荒山用汗水灌溉成了富饶的青山、宝山。
他只是靠着我乐呵呵的笑着。
几天前来了一群大学生,他们对他说为了让山更青、水更绿,愿意将自己奉献给土地。
他垂老的眼眸沁出晶莹的泪花,望向他们的目光是第一次见我时的珍惜与欣喜。
他撑着羸弱的身子教他们播种、护林。
年老的手与年轻的手交握,传递的是期盼与嘱托。
他靠着我,看年轻的人们站在他年轻时的位置,用同样稚嫩的双手守护着青山,欣慰的说:“明天会更好。”
眼底泪光浮现,泪水迷蒙中他窥见自己原本挺拔的身躯倒下,取而代之的是新鲜的臂膀,而越来越多的人们将用更多双手,拂绿更多的山,带领更多的人,与山水共存。
他又一次望向巍巍青山,仿佛看尽了一生的好景致。
他迈着蹒跚却踏实的步伐走进小屋,一如过去的几十年。
那却是我最后一次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