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黄昏

五年级 写景 1646字
2022-07-11 09:51:47

闲人自有闲人趣,熟读乾坤无字书。

小僧站在龙泉寺的台阶上看山。天空飞来一片彤云,如一群鹤。俄顷,山巅有一点浅白,继而深白,连缀成片。那白像瀑布一样流淌,倾泻,扩大了,覆盖了翠微。晚落的树叶还黄着,绿着,是雨吗?古木华盖,碧瓦飞甍。没见一丝风,哪来的雨呢?老僧人笑了。那是雪,雪下高山,霜打洼地。话音未落,雪已落到僧人的身上,脸上。

哦,一个落雪的黄昏。

雪是倾斜着身子下来的,雪打在枯黄的草和叶子上,草和叶子好像有了一点感觉,“沙啦啦,沙啦啦”地搭话。而落在小路上的那些就只有自己的声音了。它们怎么会有自己的声音呢?天虽阔,雪还是拥挤着,碰撞着,好像它们的腰间都系着一个小小的铃铛,相互一碰一撞的,就把那些小小的铃铛摇响了。

刚刚下来的雪是圆滚滚的,饱饱的,如米的形状,如黍,如麦,如稻,这叫米雪,或者雪米。雪米渐渐变成了鹅绒似的雪片,那个白呀,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它很轻,称不出重量,像女孩子的“嗨”。黄昏的落雪没有思考,看不出时间踌躇的皱纹。也许是早就想好了,它们对此行的目的地很是熟悉,像一个淘气包,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地跌到地上,眨一眨眼睛就睡了。它们睡在唯一的北方老家,这是它们久违的家。走了,走了这么久,今夜又回来。还有一部分是迷路了,迷失在江河湖塘上,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就看见自己的影子。它们不知是计,一下子就扎进去了,扎进去了。

路看不见了,隐约着一条轮廓,一个护林工在雪地上走着,他还是走在被白雪覆盖的路上。这条路他太熟悉,不管路被雪埋了多深多厚,护林工都能毫不费力地把握路的方向。

黄昏的雪大了,层层叠叠,像摞起的画纸,很快就摞成了一统江山。在一个地方还系着一个红色的中国结。我想起一首早年的打油诗:“江上一笼统,井上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江山如画,引无数诗人竞折腰。

雪地上总会有一行脚印,我沿着这行脚印走了很远。我累了,那脚印还在向前。我猜想,在某个小城的巷子里,也该有一条雪径,正走着采风的诗人,他喝了酒回来,他吸着清澈、甘洌、清凉油一样的空气,感觉痛快。好像有诗飘来。他长长地吐一口气,感觉从喉咙里吐出一块石头,好大的一块石头。一群孩子以为他喝高了,跟在他后面跑。他心里笑,他向孩子们做了一个鬼脸,脚步愈加蹒跚,像踩着一行七扭八歪的诗。

雪地上有一盏灯,此时天已经模糊。在挤挤挨挨的密林遮掩下,那盏灯很不清楚,但特别养眼。那里面住着谁呢?是一户半耕半猎的人家。主人凝视着漫天飞舞的大雪,把套网紧了又紧。他在等,等待着雪晴的机会。他想,这个冬天会有最好的日子。他自己竟笑了,灯光把他的笑染成红色。也许房子里住着一位女人和几个孩子吧,她们在企盼着,该是一个人冒雪归来的时候了。

小时候,黄昏的雪地上,我为祖父打酒。有酒,人就不冷,想着家里等着酒喝的祖父,也不孤单。要是雪更大,就由祖父领着我去。我喜欢祖父在落雪的黄昏吃酒。那是闲适、太平、暖和的乡村日子。他喝着我和他一起打来的酒,甜呀。二里地足足走了半个钟头,我的头上冒出腾腾的热汗,有什么呢?踏雪沽酒独得味。从此,我也爱酒,爱雪落黄昏的酒。我好像也一下知道了什么是酒,知道喝酒的人和酒那种焦焦灼灼的关系。大诗人白居易也爱饮酒,似乎比李太白饮得更凶。祖父在雪天饮酒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他的那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雪还没有来,酒就掫上了。我喜欢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主人也吃了酒,文章干净,没有废话。文章干净的人,心里也肯定干净。

我慢慢地走着,落雪的黄昏也慢慢地,不像急性子的春天,总有人推它的屁股。我停下来看看天,看看树,落雪的黄昏也停下来了,如我一样的姿势。是如影随形还是如形随影呢?我的言语不多,在落雪的黄昏里,更无话可说,落雪的黄昏也是。我突然感觉落雪的黄昏是一尊好大好大的菩萨,我有些害怕。我在落雪的黄昏大喊一声,声音弹回来,落到原点。我不再喊了,将头仰向天空。此时天空弥漫着美,一种难以言喻的美的永恒:不管是烂漫勃发的春,蝉鸣高树的夏,还是稳健平实的秋,一切都止步了。夸张和虚伪的色彩完全淡出,天空和大地一起牵手,给出生命的原原本本。

雪遮盖了土地上的肮脏,覆盖了心灵的不平和不如意。人生还是平淡、平安好,那样我们能自由地感受四季的轮转,也能享受田野来风、瓜蔬和肉味。落雪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结束了。

我捧起一片雪花,想让它暖一暖,它却坚决地化了。它为寒冷而来,是开在寒光中的花朵。它是软的,却用软柔的身体填补寒冷的坚硬,使一路向前的寒流一波三折,如古老的《阳关三叠》,虽悲凉些,也不失浪漫和温暖。

落雪的黄昏,我看见家,看见诗,看见远方的天空上挂着雪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