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戏台

五年级 写景 975字
2025-06-26 09:32:01

村东头的旧戏台已经空了十年。朱漆剥落处露出灰白的木头胎骨,裂缝里钻出几茎倔强的野草。台前两根楹柱上的描金楹联早被风雨啃得只剩残骸,唯剩“日月”二字还依稀可辨,悬在斑驳的柱头,像时光咬剩的残渣。

后台的铜镜蒙尘已久。镜框边缘雕着细密的缠枝莲,缝隙里塞满了脂粉的残骸,凝结成一种奇特的灰紫色。我幼时总爱溜进来,踮脚窥镜中扭曲的天地——班主画着关公脸谱,油彩在皱纹沟壑里结成暗红的痂;花旦对镜贴花黄,鬓边一朵绢牡丹颤巍巍吸饱了后台陈年的水汽。脂粉香气混着箱底樟脑味,织成一张粘腻的网。

最奇是那只盛头面的紫檀箱。掀开时铰链呻吟如老妇叹息,金钗玉簪在红绒布上排成森森阵列。有支点翠凤钗的羽毛脱落大半,露出底下惨白的铜胎,倒像被拔了毛的鸟骨。武生阿叔曾说这是前朝某个名角的遗物,“唱《贵妃醉酒》时,这钗子上的翠鸟能随步摇活过来呢”。

某年暴雨连旬,戏台顶棚塌了半边。雨水冲垮了胭脂盒,红水蜿蜒如血,浸透堆在角落的蟒袍。那件金线绣龙的黑缎戏服吸饱了水,沉重得再也无人能披挂起身。班主蹲在狼藉中,捡起半截断裂的玉带,裂纹深处沁着洗不净的胭脂红,像一道永不结痂的旧伤口。

十年后我重返故地,惊见戏台竟被草草修葺过。新刷的朱漆过于鲜艳,如同给垂死者涂了胭脂。几个城里来的青年在台上排新戏,电子音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他们的戏服化纤面料闪着廉价的光,腰间塑料“玉佩”碰撞出空洞的脆响。

深夜溜进后台,铜镜竟被擦亮过一角。镜中映出我身后挂着的旧戏服——那件残破的蟒袍不知被谁翻出来,空洞的衣袖微微摇晃。月光从破顶棚漏下,照亮袖口金线绣的龙睛,那一点幽光突然灼痛我的眼。恍惚间似有檀板轻敲,一缕游丝般的老生唱腔贴着耳根滑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仓皇退到台下。月光漫过青砖地面,照亮台柱根部一片湿润——苔藓正沿着木头裂缝向上攀爬,细密的绿手指紧紧抠进“日月”二字的笔画里。新漆在剥落,旧木在朽烂,而苔藓的进军静默如时间本身。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刺破黑暗时,戏台空荡荡地立在晨风里。昨夜那点恍惚的唱腔余音,不过是野猫踏过残瓦的碎响。新漆与旧木,金线与苔痕,都在晨曦中曝露无遗。原来真正的戏台永在幕启之前与幕落之后,当锣鼓歇了、人声散了,它才显露出最本真的面目:一处盛放光阴的空壳,一具供草木与月光登场的无主之躯。

台前青砖缝里,不知何时钻出一朵白色野菊,纤细的花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