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我总会做梦。许多梦。

孩提时的那座拱桥，躺在小河上，河里是几只母鸭，河边是捣衣的妇人，码头前是一艘凯旋的船，船两侧挂着空的竹筐。那是一幅图，名叫故乡。

你可知道桥的那头有棵三百岁的老黄果树，树下有个小驿站，旁边落满梨花？可是驿站太小，小到只容一张床铺，一壁烟酒糖的货架。这里那时不是，那时以前也不是游子的顿点。可是那里始终是我的驿站。

那时我小，不爱唱歌不爱笑。我不惹人爱，我想。

可是我的叔公对我特别好。应该说比我亲外公还好。外公会把我倒提起来，宽大的手掌朝着我的屁股，一掌下去，红色的手指印第三天都很烫很疼。可是叔公不会，别人家的小妮子，用不着严加管教。所以他总是宠溺着我。

他是一个甜。“个”这个量词永远不会错。他给我的薄荷糖板，硬奶油饼干还有红糖，都是一种的甜。

那时我小啊，那时那儿就是我的驿站。我总是坐在小窗子前看骡马打门外走过，泥路上的蹄印儿泛着一种油漆似的光。偶尔地，我会交上这样的好运，我把头搁在窗框上，眼睛刚刚抬起来，“啪哒”，那圣代形的马粪烟雾缭绕，跃然眼前。

都不知道为啥我那时叫它“马粪”，其实我知道他们都是马妈妈和驴爸爸的爱情结晶。只是“骡子粪”听起来太不恰当了，就像是一种小动物的排泄，不能言尽它们的大。

我总是在这时极其愤恨地跑出去，却又怯于那铁蹄儿的凶残肆虐和牵马人眼角的刀疤。我的愤恨微小成一个〇，而且向内部懦弱成一个O。我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跑着，一直跑到河边的洗衣板上面。

冬天出太阳的天气，洗衣板上面留下的肥皂圈儿，会泛出彩色的光芒，而且不是平面的，就好像那些个光芒变成了许多的泡泡，层层上升，就要飘到空中一样。洗衣板是石灰岩的，不会和洗衣粉里的碱反应，所以很光洁，像强生广告里小宝宝从妈妈的膝盖上坐滑梯的触觉。

可是说到坐滑梯，洗衣板却不是个好去处，不过瘾，太小了。那时我小啊，我可以去一切好玩的地方。

我的天然滑梯是河边的一座山丘。我都不知道年幼的我如何将它夸成了一座山丘——注意，是夸小。因为那名叫“红岩头”的，其实是一垮塌了半壁的残崖。胆子还是够大，我竟从崖顶出发，手里的柏树枝儿一松开，我便在砂土的陡坡上快速下滑，来不及畅快淋漓，只见眼前便是河边。河边的小田坎和我的“滑梯”隔着一道水沟，我不至于落到河里变成母鸭羽毛的攻击对象了。

但是有过一次，我正尽兴时，居然被叔公逮个正着。他竟然才发现我的游乐场却是这断崖，长满断肠草的断崖。可是我不惮地说，叔公，你就没看见我每天都变成猴子屁股才回屋吃饭，就不晓得裤子上面是红泥沙沙呀？

叔公恍然地拍自己巴掌，觉得后怕。

可那是我小啊，我觉得一切连冒险都不算。

这是我故乡的一个剪影吗，但绝不是缩影。我的故乡剪影还多着呢，多到数也数不尽，梦也梦不完。

我多想它啊。鼻子一酸，我也只能写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