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村子里只有阿红不知道,她是没有爸爸的孩子。
阿妈告诉她,阿爸在阿红很小的时候去外地工作,在她四岁时就离开村子谋生,临走时给她取下大名“洪星”。
阿红相信了,于是她一年又一年盼着爸爸回来,从咿呀学语的幼童一直等到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今年阿红十岁,已经可以帮妈妈做农活,上山采蘑菇了。一天她挎着篮子回家,看见几个小男孩在村口打闹,其中一个年纪小的见她来,极大声地说道:“看呀!没爸的阿红回来喽!”
阿红的脸慢慢染上不知所措的红晕,此时一旁的王姨早已变了脸色,揪住他的耳朵:“说什么??”
男孩哭起来,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没错……你们都说……阿红的爸爸……被人打死了……而且还找不到……连墓都没有……”
墓?阿红想,娘是说过的,墓是死人待的地方。村西就有一大片墓地,娘是从来不许她去的,说阳气太重,容易被鬼上身。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远远望了一次,马上浑身阴森冰凉,毛骨悚然,足足几天才缓过来。阿爸怎么会在墓里?
王姨红着眼圈,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听那小子胡说,你爸爸出村去,赚大钱,等回来给你盖大大的房子……”
阿红直视着她,泪水盈满眼眶:“王姨,你别骗我。我爹他……是不是真的……没了?”
看着她澄澈而悲伤的眼睛,王姨不忍心说,也不忍心不说,于是只好沉默。阿红把篮子往她怀里一塞,转身哭着跑走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总之跑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她不相信,她要自己去找爸爸。于是阿红走啊走啊,走到太阳落山了,月亮升上来,天也一寸一寸地黑沉下去,此时才觉出些后悔来:我就这么走了,娘该怎么办呢?她一定早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等待我开饭了。不知那篮蘑菇王姨送去了没有?这样鲜的菌子,足够我们吃上好几天的。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嗥,阿红心里一凉:她忘记了,娘曾告诉她月夜千万不要出来走路,因为狼会叼走不听话的小孩。她扭头看去,黑乎乎的山林好像一张巨口,那些树影都朝着她张牙舞爪,深处彷彿还藏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阿红开始害怕,她迈动着酸痛的双腿,大步向前走。
嗥声又起,如影随形,此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火光。阿红如释重负,向前冲去:火光越来越近,猛兽的嘶吼也越来越近,终于戛然而止。她依稀看见一些晃动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一群穿着军服的人们,围坐在营火边大声谈笑着,其中一个是那样的熟悉亲切。他们的军帽上,都有一颗红星。
“爸爸!!”她扑上去一把抱住他,他惊诧地回过头来,那张脸还是那样年轻,一如她记忆中临走时的模样。
“阿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年轻的士兵欣喜地搂住她,同志们七嘴人舌地把父女团团围在中央:
“阿红怎么都这么大了......“越长越漂亮了!”“老洪,福气真好啊!”爸爸牵着她的手,指着一个腼腆的年轻人道:“不认识吗?这是你温叔叔,小时候抱你你不乐意,还揪了他几根头发咧!”
温叔叔挠了挠头,在善意的哄笑声中红了脸。阿红也笑,笑着笑着就哭起来,把头埋在父亲怀里,眼泪洇湿了军装,众男人顿时手忙脚乱:
“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是不是你爸让你受了委屈,我们都帮你教训他!”他父亲无奈地笑,抱着她走到一边,脱下大衣给她披上:“怎么了?和爸爸说说。”
“你怎么不回来……我都以为……你回不来了。”
他笑了:“我怎么舍得走呢?我一直都在。我在泥土里,也在夜空中,更在这里。”
“你骗我。你明明走了。”
“爸爸只是去打跑坏蛋了,那时候好多坏蛋入侵了我们的国家,抢我们的粮食,吃掉听话和不听话的小孩。为了你和妈妈,爸爸就和叔叔们一起,把坏蛋打跑啦。”
“哦。”阿红似懂非懂,终于破涕为笑,“那你要给我造一幢好大好大的房子。”他温柔地揉揉她的头:“会的。快睡吧,孩子,天就要亮了。”
阿红的眼睛慢慢阖上,手里紧紧拽着他的衣角,迷糊间听见叔叔们一齐吼着歌,她父亲也轻轻哼着,好像是: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向明天——,因特——纳雄奈尔——就一定会实现……”
洪星醒了,迷糊间她睁眼,看见一片白色的墓群。她又惊又诧,坐起来环顾四周。天亮了。
红日初升,朝霞如血流淌,柔光抚摸着她的脸颊,也照亮面前这一大片墓地。墓碑洁白,下方都刻着一颗鲜红的红五星,漫山遍野地,安静而肃穆地矗立着。她想起妈妈的告诫,却一点也不害怕,发自内心安宁反而油然而生。好像只要她站在这里,他们就能把她护的很好,赶走那些猛虎豺狼,驱散任何魑魅魍魉。
远处有一处熄灭了很久很久的篝火,风吹雨打让它几乎消失,只有几根斜立的木炭证实着它曾经的温度。洪星向下看,发现自己手中紧紧搜着一顶残损的军帽,军帽的上端缀着一颗蒙尘已久的红五星。
她转头,看向身后被她靠了一个夜晚的物体。那也是一方洁白的墓碑,下方也刻着一颗红五星,在晨光中温柔地闪烁。
而红星的下方,正刻着他父亲的名字。
于是她噙着热泪,一点一点将军帽上的红星擦亮。它闪耀在黎明里,一如既往。
“阿爸,你看见了吗。天真的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