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敦煌。
风起时,鸣沙山发出低沉的轰响,仿佛大地深处一架沉睡的千年古琴被悄然拨动。我立在莫高窟之前,脚下是滚烫的沙粒,眼前是沉默的崖壁。那个瞬间,时间不再是教科书上单薄的箭头,它有了重量,有了温度,成为一种可被感知的、粘稠而浩瀚的存在。
这不是一次寻访,而是一场对视——与一段压缩了千年的时光对视。
引我入洞的讲解员,姓张,说话带着河西走廊特有的沙哑与温厚。他的手电光柱,如同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划开洞窟千年的黑暗。光落在北壁的飞天裙裾上,那朱砂与石绿历经劫难,依旧炽烈。他并不急切地诉说朝代与画风,只是静静地将光停驻在那里。半晌,他才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画中人的清梦:“你看,她等了这么久,颜料开裂了,金箔剥落了,可这笑意,却没走样。”
那光柱缓缓移动,掠过供养人虔诚的面容,掠过佛陀静穆的指尖,最终停在下方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几道凌乱的刻痕,细看,是几个名字与一个日期——“民国廿六年”。张老师的光在此停留最久。
“是几个逃难的学生刻的,”他说,“外面炮火连天,他们躲进这里,或许觉得,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永恒旁边,就能获得一丝慰藉。”他顿了顿,像在掂量一个词的重量,“后来……他们没有再回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满天神佛,这斑斓壁画,固然是千年的主体;但这道仓皇的刻痕,这未归的魂灵,同样是千年的一部分。千年,不只是帝王的雄心、艺术的巅峰,它也是每一个微末个体在时代洪流中,刻下的那一道求生、求存、求被记住的印记。它宏大如天宇,也具体如尘芥。
走出洞窟,夕阳将整个沙漠熔成金红色的琉璃。张老师蹲在崖壁下,指给我看一株从岩缝中挣扎而出的骆驼刺。它瘦小,枯黄,却将根须死死钉进这绝地的深处。
“这玩意儿,别看它小,在这片风沙里,也活了一千年了。”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极了壁画上被风沙吹出的线条。
我忽然懂得,何谓千年。
千年,是飞天唇角那抹不变的笑意,也是逃难少年指尖冰凉的颤抖;是佛陀永恒的凝视,也是骆驼刺在每一个瞬间对死亡的抗争。它是艺术的永恒,也是生命的无常;是集体的宏大叙事,也是个体的微小命运。这两者并非对立,而是如同光与影,共同雕刻出时间真实的立体与深沉。
风又起了,裹挟着千年的沙粒,打在我的脸上。我不再觉得自己是来此探访历史的过客。我就是那粒沙,从画师调色的盘中被风吹落,从逃难学生的肩头滚下,此刻,又回到这巨大的、呼吸着的时空之中。
千年从未远去。它活在一抹颜色、一道刻痕、一株植物的生命里,也活在我被风沙擦亮的目光中。它告诉我,真正的永恒,并非不朽的岩石,而是在无常的流转中,那份始终不曾熄灭的——对美的虔诚,与对生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