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风带着草木的微醺,穿过院角老梨树的枝桠时,便抖落满襟雪。我临窗研墨的刹那,一片梨花正斜斜飘来,恰好落在青灰色的端砚中央,像给这方沉默了半世的石砚,别了枚素净的玉簪。
砚台是祖父从江南带回的,石质细润如凝脂,边缘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弧度,砚池里天然漫着三道水纹,经了几十年墨香浸润,望去竟像藏着三叠潭水。此刻池里盛着半池新汲的井水,映着檐角的风铃,铃舌上还沾着晨露,风过时,铃声叮咚,露水珠珠滚落,有的跌在青石板上碎成银,有的竟溅进砚池,漾开细碎的圈,将那片梨花轻轻托着——花瓣边缘还凝着朝阳的光,晶莹得能照见窗棂的影子,细看时,花瓣上的纹路像极了宣纸上未干的淡墨,被阳光一晒,透出极浅的鹅黄,是梨花将谢时独有的温柔。
我取过墨锭轻研,墨色如淡云漫过砚池。初时是浅灰的雾,渐渐浓成深黛,而那片梨花偏不肯就此沉坠:被墨色漫过的边缘慢慢晕开银灰,像水墨画里最灵动的过渡,白与黑在花瓣中央缠绵,勾出半透明的轮廓;砚台左侧还粘着两片新落的花瓣,一片带着细小的梨叶,嫩青与莹白、深黛与石青在石面上交织,倒比刻意布置的景致更添野趣。研着研着,指尖竟也染了香——是梨花的清甜裹着墨的沉郁,混着井水的凉润,风再掠过时,院中的梨树下已积了薄薄一层落英,白得晃眼,新的花瓣仍在飘落:有的撞在窗纱上,留下半透明的痕;有的落在祖父晾晒的宣纸上,洇出浅白的印;还有些乘着风,竟直直坠向砚池——此刻墨色已浓如夜空,花瓣落进去,像投进深海的月光,瞬间被温柔接住,在墨心漾开一圈极淡的白晕。
日头爬到窗棂正中时,斜斜照在砚台右侧,给那圈磨出的墨边镀上金红。水面的梨花渐渐舒展,沾着的墨珠顺着花瓣滚落砚池,溅起极小的墨星,在石面上晕出针尖大的斑,像夜空中刚醒的星子。抬眼望那棵老梨树,满树白花虽落了大半,余下的却更显精神,枝桠间漏下的阳光落在花上,像给每片花瓣都镶了金边,风过时,花瓣簌簌有声,竟像是在应和砚台里研磨的沙沙声。
停笔时,砚池里的墨已浓得化不开,几片梨花静卧其中,白得愈发分明。砚台边缘的石纹里,还凝着去年的墨痕,与今晨的花瓣、新研的墨色交叠,竟像把整树梨花的荣枯、整个暮春的光影与风香,都锁进了这方寸石间。
暮色漫上来时,我用宣纸轻轻拭去残墨。指尖划过冰凉的石面,仿佛还能触到梨花的温度、墨汁的微澜。原来最美的景致从不必远寻,就像这方砚台里的梨花,以花为魂,以墨为骨,早已把小满前后的温润与明亮,酿成了时光里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