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铁匠一直生活在恐惧中，甚至堪比当年的鬼子进村。前两天，本就一贫如洗的张地主又被绑了，拖到市上游街，原因只是他家上上代传下的几本旧账本被搜出来。至于隔壁的王秀才因为一箱破烂的书而“失踪”一事，大约是一年前了吧。听说城里一到晚上就火光冲天，批判的大喇叭从早吹到晚……这世道，真是……

铁匠摸摸枕下，牛皮纸包的手感，还好，还在。

那是一本秘籍。

铁匠已经很多年不打铁了，却一直藏着这本秘籍。这是祖上传下的，刀剑枪戟，一应俱全，听父亲说，这秘籍是传抄明朝戚家军的。日军侵华的时候，红军在他们村驻扎，铁匠就靠这本秘籍，为红军打了几十把大刀。铁匠至今记得一个战士对他笑着说： “这刀砍起鬼子来真得劲啊！”

这事要在那时是顶了天的荣耀，然而放在现在，这本秘籍能要了他的命。其实铁匠也想把这书烧掉，但想到橱里的几块铁料、床下的铁砧铁锤，想到铁水飞溅的灿烂、红军杀敌的威武，他知道他烧不掉。于是日子只能忐忐忑忑地过，于是铁匠的家彻夜亮着烛的光。

好景不长，铁匠终于被举报了。举报人是隔壁村的另一个铁匠。铁匠被押送到街上，不明所以的群众照例向他投掷疯狂的石头，他的衣服上渐渐有了血色。铁匠的家被掘地三尺，铁料被抢走了，被留下的只有铁砧和铁锤，但令野狗和邻居们失望的是，没有肉和秘籍的踪影。然而正好是圆月，铁匠空荡荡的家敞开着，似乎热烈欢迎着不甘心的野狗和邻居们的进进出出。

但铁匠还活着。

三年后的秋天，灾难过去，幸存的人们相互拥抱，赞美太阳的永恒与温暖，享受空气的清新与自由。只有铁匠紧闭着门，烛光在窗里闪着。

第二天，铁匠铺开张了，炉里的铁烧得通红，铁匠藏在火花后。背后的工作台上放着他的秘籍，只是换了纸张。

原来的那一本，葬在灾难中的烛光里，烛光边的铁匠紧张地念着、咕哝着，背下一张纸便烧掉一张纸，至于新本，是灾难后铁匠默写出来的。

铁匠热火朝天地击打着，红军和戚家军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手中红热的铁也渐渐成形，围观的邻居们终于发现，那是一把锄头，只是多了一股兵戈的威武之气。铁匠笑着说： “为了来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