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梧桐自我记事起便立在窗外。树干粗得两人合抱不住，枝叶在五楼的高度铺展开来，像把青碧的伞，筛碎了整片天空的阳光。

春天时，梧桐会落些毛茸茸的种子。母亲总在晨光里扶着我的小手，教我用蜡笔涂抹这些"小降落伞"。她的呢子大衣蹭着我的脸，能闻见淡淡的樟脑香。"这些种子要飞到很远的地方。"她说话时，我正盯着叶隙里游动的光斑，看它们从母亲银镯上滑到泛黄的信笺——那是父亲从海上寄来的家书。

七岁那年的台风夜，梧桐在风雨中发出呜呜的悲鸣。我蜷在母亲怀里数闪电，数到第七道蓝光劈开夜幕时，听见树干断裂的闷响。清晨推窗，半截枝桠垂在电缆线上，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树汁，像凝固的泪。母亲踩着梯子去绑绷带，碎花裙摆掠过新抽的嫩芽。后来那截断枝竟又生出新绿，疤痕处鼓着褐色的树瘤，像岁月打的补丁。

去年深秋，梧桐叶落得格外早。我抱着牛皮纸袋站在树下，看母亲把最后几片金箔似的叶子夹进相册。她的白发比往年多些，却坚持要自己扫庭院。"你爸说，等梧桐叶子铺成地毯的时候......"话音被风揉碎在簌簌叶声里。我知道下句是什么——那个总在信里写"等梧桐"的人，终究没能等到第七个春天。

昨夜又梦见梧桐开花。淡紫色的花穗垂成帘幕，母亲在树下读信，父亲的白衬衫角沾着海盐。风起时万千种子乘风而去，带着年轮里封存的故事，落在某个孩童的窗台。原来有些树就算倾倒，根系仍在地下蜿蜒生长，如同某些无法投递的思念，会在新的春天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