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宛如一首悠扬而深沉的老歌,在岁月的长河中缓缓流淌。而那口深褐色的老钟,恰似这首歌里跳动的音符,承载着无数的爱与记忆。
这口老钟,黄铜外壳被岁月精心打磨,泛起温润的包浆,仿佛是岁月馈赠的勋章。指针上的金漆,早如褪色的梦,褪成了淡粉。唯有整点报时的机械音,依旧像四十年前那样,一声“当——”,如重锤般撞开每一寸光阴,在时光的长廊中久久回荡。自我记事起,它就稳稳地立在八仙桌上方,钟摆悠悠地晃啊晃,仿佛是岁月的使者,晃着外婆日渐增多的白发,也晃着我扎着羊角辫的纯真童年。
小时候,在我眼中,这钟就像一位神奇的魔术师。每天傍晚五点,当钟摆刚晃到第十下,外婆总会系着蓝布围裙,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从厨房探出头来,温柔地唤着:“因因,钟响喽,该喝牛奶了!”我总会兴奋地踮起脚去够钟绳,外婆则总是笑着拦住我,宠溺地说:“小祖宗,让钟自己走。”她会搬个小马扎,静静地坐在钟前,那布满老年斑的手,如同岁月的画笔,轻轻转动钟摆侧面的铜钥匙。在齿轮咬合的轻响里,时间如同潺潺的溪流,顺着她的指缝,缓缓淌进了我们平凡而又温馨的日子。六点,是外公的收音机准时开始唱评弹,那悠扬的曲调仿佛是时光的呢喃;七点,《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准时奏响,像是在宣告着一天的节奏;九点整,外婆会像守护天使一样准时来给我掖被角,钟摆的滴答声宛如一首摇篮曲,裹着她的蒲扇风,轻轻地摇得人眼皮发沉。
后来我上了初中,搬去城里住。每个周末回来,那声“当——”就像一把温暖的钥匙,最先扑进我的耳朵。外婆坐在钟前的模样依旧,只是她的手越发颤抖了。有一次,我看见她转钟绳时,钥匙“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缓缓蹲下去捡,背弓成一张旧弓,白发如飘雪般扫过青砖地面。“外婆,我来吧。”我接过钟绳,学着她的样子慢慢转动。齿轮转动的阻力比记忆中大,仿佛在和时间进行一场激烈的拔河。可外婆却笑着说:“你小时候总抢着转,说要帮钟爷爷长力气。”
高三那年冬天,外公走了。灵堂的白幡如悲伤的使者,垂在堂屋门口,外婆却固执地把座钟留在原处。她坐在钟前的小马扎上,目光呆滞地盯着滴答作响的指针,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蓝布围裙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他走的那晚,钟停了十分钟。”外婆声音哑哑的,“我给他擦脸,一抬头,钟摆不动了……我慌忙去拧钟绳,齿轮却像冻住了似的。”直到外婆抹了把脸,重新坐直身子,轻轻说:“老周,该走了。”钟摆才“咔嗒”一声,继续晃起来。从那天之后,我总觉得这钟里住着两个人的呼吸——一个是外婆的,一个是外公的。
去年清明回乡下,推开堂屋门的瞬间,那声“当——”准时撞进耳朵,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的问候。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照见钟面上的灰尘在光束里欢快地跳舞,外婆的小马扎还在老地方,椅面被磨得发亮,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我走过去转动钟绳,齿轮咬合的轻响里,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想起七岁那年发高热,外婆守着我,每隔半小时就用湿毛巾擦额头,钟摆的滴答声数着她擦汗的次数;想起十五岁生日,我嫌这钟老土,偷偷把它搬到储物间,外婆翻遍屋子找到它,坐在储物间门口抹眼泪,说“钟在,家就在”;想起上个月通电话她还说“钟最近走得慢,是不是该上油了”。
如今我站在钟前,看指针一圈圈划过十二点,听那声“当——”撞碎满室寂静。时间原来不是无情的流水,它是一口会呼吸的老钟,把爱与牵挂揉进齿轮,把牵挂与思念铸成指针,让每一次滴答都成为岁月的盖章。外婆或许已经记不清自己的生日,却记得给钟上弦的时辰;或许已经模糊了旧年的模样,却清晰地记得每声钟响里都有一个人在等她回家。
暮色漫进堂屋时,钟摆仍在晃啊晃。我忽然明白,时间从不是奔跑的旅人,它是守着老屋的钟,是等灯的人,是所有说不出口的“我在”,在岁月里慢慢熬成最浓的暖。这口老钟,用它的滴答声,诉说着时间的故事,更传递着那永恒不变的爱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