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瘦有种近乎偏执的热爱。家里的瓶瓶罐罐都是瘦的。花瓶自不必说了，偏爱下腹沉稳，瓶颈修长的梅影青瓷瓶，只插得进一枝两叶的那种。瓶身最好有手绘的莲花。枝干婀娜细长，叶面玲珑清墨，优雅如同一只仙鹤，往餐桌或是书柜上一搁，便有了艺术的气息；连酱油瓶，调味罐，也必得修长的才入眼，偶尔逛超市买油盐，不认牌子，只挑那些瓶身纤细的。外人如若知道，总会以为这人非痴即吧?

阳台上种满花草。飘香藤，铁线莲，蓝雪花，白茉莉，迎春，长春，牵牛…都是些花瓣细薄，枝干柔嫩的品种。细细微微，文文弱弱的，即便到了花期，开满阳台，都还是安安静静的，因为瘦小，便惹人怜；见不得那些枝大叶粗的植物，根系扩张，有食肉动物的巨大野心；更无法理解最近几年火热流行的多肉，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矮矮胖胖，那么小的个儿却通体鼓胀，滑稽愚蠢极了。

雪小禅说，瘦，便有了风骨。的确如此。多余的脂肪和血肉都不要了，形不要了，留下的只有骨，只有神，只有直达内里的灵魂。苍天下的那株古木，叶尽落光，枝亦萧条。只剩笔直的树于抬头，直插云霄，遒劲挺拔。想起若要给屈原的《天问》配图，最合适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模样吧?幼时学书法，碑帖不是柳公权便是颜真卿。柳字瘦而挺拔，骨力劲健；颜字肥而油腻，通体浑圆。书法教师让七八岁的我们挑选，我毫不犹豫拿了柳公权的。心里鄙夷：颜真卿那字也能叫字么?还一并嘲笑写颜体的同学：这胖得像毛毛虫一样的字真难看！刻薄是刻薄了些，却是小小的人儿毫不掩饰自己在审美上的任性直觉。后来读历代的名帖，偏爱清秀顾长的字。褚遂良的，黄庭坚的，王羲之的，都是心头的好。后看到宋徽宗发明的瘦金体，便又是惊为天人。这个字画俱佳的皇帝，和南唐的李煜一样，落魄于政治，却才气逼人。硬瘦的字落纸上，四处晕染的是他“家国不幸诗家幸”的别样风情。少年时读诗词，不喜唐诗，唐诗太浑圆太丰腴；偏爱词曲，宋词瘦，元曲薄，诉别情离殇正正合适：“古道西风瘦马”稀薄的晚风，吹动一匹瘦弱的老马，共同完成了一场辽阔厚重的羁旅乡愁。"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不说国破，不提家亡，只看见自己身影比落花还单薄。宋词里最瘦的人，叫李易安。

瘦的人，身上会有草木气质。有清气，不混浊；凛洌皓白不曲不弯；多挑剔，爱恨分明，不愿迁就，乃至偏执；瘦的人离尘世遥远，或者说和尘世永远保持距离；胖的人，无论多敦厚慈祥，总是灵气不足，愚相有加。瘦，更接近于禅。修行的人都瘦，因为身外有戒律，心中有信仰；从事文艺创作的人，大多也瘦，因为长久的物质清贫，也因为容忍不了肥或胖，在他们眼里，肥胖本身离艺术性太远。常常想，天堂应该也是瘦的模样，因为人间那么拥挤丰满。

沈从文喜欢在读过的书后面写点题记，有一次写道："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走过，心中十分难过。”很多人不懂大胖女人为什么让沈从文难过。我倒是明白得很：江南小桥流水，本是细致婉约的美，合该走过一个娉娉婷婷、弱柳扶风的女子，才是浑然天成的意境。这肥肥胖胖的女人一上桥，霎时破坏了所有的美感，怎教人不黯然神伤呢?

命也是瘦薄的好。红颜薄命，听着似乎凄怆哀惨，我却以为美不胜收。年轻时候是众人的神，照亮过平庸岁月的，惊艳过平凡时光的，还是芳华止于刹那的好。薄命，让人心疼心惊，美和哀愁便趁此做了永恒。红颜薄命，还是美人迟暮?我宁做前者。在瘦的时光里，遇见同样瘦的山河，彼此惊艳，一起沉沦。这才是最好的人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