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粒晶莹的糯米粘连着多年绵长的乡情,颗颗饱满的绿粽包裹着时间洗不去的思绪旖旎。我看柊叶犹青,蒸腾着一块热土上绵延长久的无限温柔,我品粽米软糯,唇齿化开在外游子浓而又浓的芦管凄凄。于是抬眸远望,异乡的明月不知何时透出了回忆的光。
留在粽米里的记忆,是糯米香甜柊叶长的悠悠童年时光。犹记得年幼时在老家过端午节,淡灰色的房檐上吊着彩色香囊,艾草馥郁吐出一段清香萦绕鼻翼,伴着大铁炉的蒸汽,一锅馨香软糯的粽子便新鲜出炉了。只见素白瓷盘里乖巧地躺着几只规规矩矩的深绿色三角形,屋子里水汽朦胧却仍然遮盖不了大家眼底那抹耀眼的绿。轻轻拨开外表的柊叶,露出内里颗颗青绿的糯米,张嘴一咬,是糯米的软烂和肉馅的咸香在激荡碰撞,二者如胶似漆又各自为营,丝丝隐匿的醇香顺着被咀嚼的那部分流淌至口腔,油少不腻,甜而鲜香,美味得诚恳又厚实,以至于阔别家乡数年,关于端午的回忆里,只有粽子还格外清晰。
后来我随父母搬至北方,此时距离我上一次吃家乡的粽子,已过去了三年。关于我不再吃的原因,一是因为口味。北方粽子多甜口,糯米之间常常夹以蜜饯或甜枣一类零嘴,食之多腻;二是因为北方的粽叶。家乡的粽子用柊叶包裹,甘香而带着雨水的潮气,但北方粽子多用苇叶,薄入蝉翼的叶片似一把明晃晃的尖刀,耀武扬威地要割破你的手指,这无法不令人难受。故而,当母亲于端午时节再次端上一盘粽子的时候,我是理所当然地拒绝的。可母亲太了解我了,她把声音抬高了几度,装作不经意地说道:“这是昨天阿婆从老家寄来的粽子,只有这几个了,不吃可就没有了。”话尾扬起,像一只小钩子一样瞬间勾住了我的眼睛。
端详起那熟悉的三角小粽:白色细绳轻巧扎起着滚圆的绿团,每一处缝隙都恰到好处地填满,粽叶上的丝丝纹路在灯光下像一条铠甲,包裹着漂泊在外的游子之心。轻轻拨开那经年不见的柊叶,露出晶莹的青绿糯米时,我竟瞬间懂得了城隅处那搔首踟蹰的青年见到静女时的心情,是阔别已久的心头好再次撞入眼眸的雀跃与欢欣。盯着它,仿佛时光又倒流回了从前,眼底渐渐浮现起别样的风景。我看见河畔的金柳在轻轻招手,残阳卧河,新燕的羽翼掠过一湾水面,只留下岸边孩童的欢声笑语。我也看见了那双熟悉的带有老茧的大手,正熟练地往柊叶围成的锥体里倒入糯米,紧随着蛋黄与猪肉,抖一抖,一个恰到好处的肉粽便制作成功。我控制不住思绪,回忆好像扎了根,生出很高很大的树,直直伸向远方。
手起筷落,我的唇齿又与那心心念念的糯米相逢,细细品味,好像在咀嚼一段流浪了数年的时光。我惊觉这口粽子似乎和从前不同了,不是口味上的不同,而是精神上的丰满。这久违的唇齿充实,唤醒了我尘封多年的故土记忆,老家的亲人与房舍,街坊和邻居,仿佛都因此而鲜活了起来。
掂起一片柊叶,在这轻得厚重的遐想中,我开始慢慢找回自己,我不再是那个被故土抛弃的过客,而只是终有归时的游子。即便我离乡已久,即便我故俗难记,但我仍旧乡音未改,故乡依旧敞开怀抱。就像柊叶包容了糯米,而我那遥远的故乡,也用这轻巧一只粽米,包容了我渐渐远离的心。
留在粽米里的记忆,是柊叶勾起的乡情,更是悠悠岁月匆匆过也难掩的刻骨缠绵。仗剑人间萧瑟处,十年流水望,驻足回首,粽香不变,乡愁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