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丰收的六月里,外公会扎一方巾帕,带着一家老小,一头扎进地里。麦田是最纯粹的金黄色,像是绸缎,铺展开大片大片的绚丽。外公站在田埂上,为大家分配任务,他总把最苦最累的活儿留给自己。

外公本是个读书人，后来回归乡土生活，成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民：黝黑的皮肤，干净利落的短发，硬朗的身板，就像门前的那棵老，虽然难掩岁月的痕迹，可依旧挺拔，遒劲的枝干撑着半边天。儿时的我总以为，万事万物都和这老树一样，可以历经岁月生生不息。可外公却说：“没有人能走得过时间、扛得住岁月。岁月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老到牙齿松动、目光呆滞,老到没有梦想，老到走几步路都会气喘吁吁,最后被岁月带走，再也回不来……”外公絮累叨叨了好久，儿时的我听不懂他的话，也读不懂他深沉的目光。就这样，我在老树下蹦蹦跳跳地过完了我的童年时光。

岁月流逝，外公的背脊弯成了一道弧线。我的目光从老树上移开，放得更远了些。我看见了远处碧绿的麦田，初夏的风拂过田野间，沁人心脾的绿融入风中，与它一同继续向前走。

读完小学，我随父母到城市读中学。学业繁忙，我对故乡的记忆渐渐模糊。午夜梦回时，我总会想起那个麦田中的身影。

又是一年的六月，我搀着外公走进麦田。外公用颤抖的手掐下一朵麦穗，在掌心里揉散开，轻轻吹去麦糠，取一粒放在嘴里，细细嚼、慢慢品。在明朗的阳光下，我仿佛又看见了外公站在田埂上，像一个指点江山的将军。暖风携着阳光吹来，吹弯了大片大片的麦苗。麦田里虫鸣声、蛙叫声此起彼伏。我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那成熟的麦芒，不似外公现在的胡须，倒像是外公年轻时的胡茬，有些扎手。

外公就像门前的那棵老树，深深地扎根在麦田这片土壤中。他在这片土地上忙碌了大半辈子，看过无数的人与事，大到人情冷暖，小到蛙叫虫鸣……这点点滴滴汇聚成了一句句富有哲理的教诲。土地，就是外公的全部。

外公常对我说：“一个人，一辈子，总会有沟沟坎坎，但人要像麦子一样，深深地扎进地里，踏踏实实地生长。”“踏踏实实地生长”，此时的我读懂了外公的话。

后来，外公终究为了与亲人团聚，放弃了他心爱的麦田，搬到了城里。他总会独自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街上的车流。我懂外公，外公一定在怀念着他的麦田，怀念着麦田里劳作的时光，怀念着麦田里的每一缕阳光、每一场细雨……外公仿佛更加苍老了。

今年暑假，我们全家踏上了久别的故土。我讶异地发现。那片麦田上高楼林立，工地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外公怅然若失。我知道，外公对土地的情感，是纯粹的、自然的，是深深地刻在骨子里的。

外公说，人是岁月的痕，人扛不过岁月。但我想，其实是岁月扛不过人。

因为我又看到，在远方的大地上，麦子生长了一季又一季，那是生命的暗流在潺潺地流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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