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墨绿的青苔从砖墙的缝隙中爬出来,随后伴着瓦片、碎木平铺成一片开阔的原野。我的老主人撑着伞,深情地注视着我的新生,像几十年前刚看见我一样,她的脸上湿湿的,看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只剩褶皱得像个核桃似的脸上,有着一双充满回忆的眼睛。
我是一栋老房子,砖砌的墙,瓦叠的顶,加上一颗合抱粗的桃木制成的门。在很多年以前,我作为老主人新婚燕尔的礼物,坐落在一片新栽的桃林中,这桃林也是老主人的嫁妆。沧海桑田几变更,我和老主人一起慢慢变老,她弯腰驼背,我瓦落墙裂。
我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那时的我,褐红色的砖墙上刷上一身敞亮的白漆,层层叠叠的瓦片上堆起一个漂亮的屋脊。
我的心里眼里装着老主人一家,屋里屋外贴满了大红双喜,新郎官儿的手上戴着城里换来的手表,夯实的土坝子上停了一辆崭新的三八大杠。田坝里麦穗悄无声息地吐吸着空气中酒肉的香气,桃林下好多人,都笑嘻嘻的。老主人就在屋里,那一年,我亲爱的主人有着水灵灵的眼睛,披着红盖头,穿着一辈子只穿一次的婚衣,等着一辈子都要托付给的男人。
幸福,不是长生不老,不是大鱼大肉,不是权倾朝野。幸福是在一片花儿红,麦浪黄,在远离喧嚣的山野,有一栋粉墙黛瓦的房子,有一个需要爱时会得到爱的伴侣。“有情不必终老,暗香浮动正好。”
也是那一年,在主人的肚子里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在我的臂弯下,生命平安地长大,他有一个家乡的名字——阿稼。
小板凳,月牙弯。阿稼在妈妈的怀抱里慢慢长大,我也看着阿稼慢慢长大。有时月光正好,主人一家在土坝子上团团坐,每棵树每缕风,抱着浅白色的月光,漫山遍野唱着小夜曲。
阿稼嘴里含着男人从城里带回来的奶糖“城里变化越来越大了,建了好多高楼,每一栋都有五六个我们的房子那么大!”男人向往地谈论着城里的生活如何如何美妙,街上的自行车比阿稼的木头人还要多,我对此唉声叹气,从门堂里穿过的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女主人和我应是一样的,“你总想着城里,你舍得阿稼吗?或者把他带去油脂铺脸的城里人身边?”男人不说话,默默地摇着蒲扇,阿稼在女主人怀里睡熟了,像桃树上缀满的熟透了的果子,显出大片的潮红。
凌晨四点,男人去城里了。同乡的老吴带来了比种田来钱更快的活计,于是在沉默中,男人躲过女主人炙热的目光,背上刚做的馍馍,坐上去城里的车。即使清晨的空气仿佛结了霜一般,女主人脸上都红彤彤的。我知道,可是我没法与她交流,只好用两扇紧闭的窗子诉说无奈,我所能安慰主人的,唯有守护好阿稼的美梦,和秋收打来的沉甸甸的几筐谷子。
我感到一阵悲哀,是穿越几千年古老农民的悲哀。阿稼醒后第一句话就是“阿爸给我买奶糖去了,我梦到了的!”女主人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将谷子摊开在土坝子上,做着男人几天前还在谈论的活计。
雨过不一定天晴,更不会在桃林上长出彩虹。男人在城里干了好多年的出力工,起初总会带来好多新奇的事物,阿稼把父亲的回来当做和过年一样重要的事。偏僻的山林对时间的流逝并不在意,就像流水,再怎么看也一样流,阿稼在我的注视下长大,身子愈来愈壮,小牛犊一样,黝黑的皮肤上汗津津的,是刚在地里劳作回来——老主人愈发的老了,曾经水灵灵的眼睛藏在了皱纹里。
那晚没有月亮,星星也那么暗淡,如果人置身在那样的黑夜里,人也会变成黑夜吧……忽的,狂风吹起,响起鼓乐交响曲的前奏,随后我的敞亮的白漆开始脱落,瓦片乱飞,最终成为这个乐曲的一道高音。在那个洞房花烛夜几十年后,我终于开始和主人一样变得老态龙钟了。
第二天凌晨,阿稼正在治疗我,同乡的老吴开着一辆三轮车,驮着他父亲,我主人的男人的尸体回来了。
“昨天夜里老板临时加工期,一个人给两百,他要去,我没劝住。走之前他说‘多干点,以后把阿稼他们接来城里。’”我在沉默中想起很多年前男人的离开,也许女人当时是有句话的:我的命是在这栋房子里的,是你带我来的这片土地,所以我会守着这里,哪儿都不去。
男人的葬礼在我这个老态尽显的瓦房里草草了事,阿稼已经长大了,没有哭;主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趴在新挖的坟的上边失声痛哭。
很多年后,在那条男人离开的小路上,那条阿稼日日夜夜劳作的田坎上,走来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阿妈,我们是乡村振兴工作组的,您儿子告诉了我们您的情况,我们是来帮助你的!”我在一片闹嚷嚷的声音中,听到主人哽咽的一句:那死鬼果然是舍不得这地方。
“轰隆……轰隆……”
我在一片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实现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