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草齐生,莺飞蝶双戏”,又是一年清明,清明意味着第五个节气的来临,也代表着新的一个轮回。闽南的清明往往伴随着城隍春巡迎傩盛会,在绵雨纷纷之后,空气脱去了几分湿润,捎上了些许热气,仿佛预示着夏暑的开篇,自然也给人带来农历五月廿八城隍爷诞辰的倒计时。
在我儿时,我与街坊四邻的阿嬷们朝夕相处,闽南老一辈的一言一行所流露出来的信仰,在当时无法用言语名状,唯有隐隐约约的神秘之感萦绕心头。现在我认为他们的信仰大抵是:我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城隍庙不仅是供奉守护城池神仙的处所,更是闽南民间的信仰之源。每年农历五月廿八,分散在八闽大地,甚至四海之内的闽南人会回到故里,进行信仰溯源。
我们的城隍庙坐落于山脚,离我家很近,城隍爷诞辰临近时,戏台子便被早早搭起,高甲戏团便在这戏台旁驻下。闽南语管戏曲演出叫“搬戏”,因为戏是戏团搬来的,观众席往往也是观众搬来的。戏一开唱,就长达两个月,所以童年时,在我心里,夏天和“搬戏”密不可分、形影相随。“搬戏”通常在饭后,闽南夏天的傍晚,火球略微收敛姿态,缓缓向西边隐退,顺着那翠绿的山一点一点往下埋,云彩好像被太阳烤得焦黄了,挂在天边,呈现斑斓,大地对太阳的热量吸收到了极点,腾腾的热气呼之欲出。跟随热浪传递的还有家家户户的饭菜飘香,那时的科技不甚发达,没有五花八门的娱乐来供人们消遣,酒足饭饱后,大家都盼着这日头降落,盼着锣鼓敲起。
小孩子总是不爱吃饭的,一顿饭常常从街头吃到巷尾,延宕到晚间七点有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是妈妈总是按捺不住,恨不得把饭直接塞进我的肚子里。闽南的高甲戏自成流派,以独特的表演形式塑造人物,入木三分、深入人心。戏台下总是熙熙攘攘,一座难求,妈妈自然是急不可待,赶着去抢个好位置。奶奶年纪大了,抢不过年轻一辈,往往是自己搬了长条凳子,摆在戏台最前一排。铿锵一声铜锣响,戏开了,四下寂静,伴随着一串横笛飘洒,婉转,悠扬,观众的心与西沉的太阳一同沉静下来,自失在群山环抱中,陶醉在铁生老头的武打动作中。然而对我来说,最吸引我的不是台上的咿呀,是台下一年未见的许多小伙伴,他们平日不在闽南,但都是同姓,算是本家,我们一同去逛台下的小摊,今日买一小节甘蔗,明日买一把瓜子,后天又要一串糖葫芦……
城隍庙旁有个荷花池,水中荷叶的气味夹杂在水汽中扑面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汽中。我们小孩子跑倦了、闹累了,乖坐在妈妈腿间看戏,台上老旦的五官逐渐模糊,耳边的咿呀声越发模糊,我渐渐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许久,戏散了,我能略微感受到被妈妈背在背上回家的摇摇晃晃的感觉,那使我睡得更加安心、更加香甜。
多少年后,我再次回到那熟悉的戏台,戏同样是搬来的,却搬不来笑呵呵的奶奶,搬不来那令我垂涎三尺的糖葫芦,也搬不回童年时的本家小伙伴。快速的城市化,让更多的人离开家乡,前往城市,他们逐渐收起老一辈的那种信仰,他们不再回乡溯源,只是小心地将对神明的敬仰收在心底,远在他乡遥祝城隍爷安好。快速发展的科技,生活五光十色,人也开始浮躁,很少有年轻一辈会守在戏台下等“搬戏”。戏台还是那个戏台,还是同样的“搬戏”,却是新的一代人开启了新的记忆点,开始了新的信仰。
又是一年夏的黄昏,依旧是日暮西沉,一幢幢高楼大厦上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亮。来匆匆,去匆匆,谁也不愿意在路上多耽搁一分钟。新的一个时代开始了,一个日新月异、科技腾飞的时代,一个反映国力强盛的时代。我们渐渐地对层出不穷的影城司空见惯,宁愿抢一张价格不菲的首映电影票,也不愿去看分文不取的“搬戏”;我们沉浸在滔滔不绝的网络长河里,感受各种短视频的冲击,体验着精彩纷呈的大千世界,逐渐忘却了单调却深刻的闽南高甲戏。作为新一代,我热情拥抱焕然如新的时代,与之同频共振,但一种新的信仰在我心中埋下种子:天南海北闽南儿女,在物质丰足的同时,不忘“搬戏”,以传统的文化涤荡灵魂,沉淀自我,以丰厚的资本,凭着富足的精神财富,创造自己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