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阳光总是先照到那堆竹篾上。八十岁的祖母坐在光阴里,手里捏着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竹丝,一挑一压,像是把时间也编了进去。我蹲在旁边,看她如何将一生的日子,一寸一寸存进这没有密码的竹器里。
“这叫‘钱纹编’,”她的手指在经纬间穿梭,“老话讲,一寸竹篾一寸金。”可她编的,分明不是市面上的竹篮竹筐。那是些玲珑的小物件:指甲盖大小的篾盒,能装一粒红豆;巴掌大的玲珑塔,塔尖停着永不飞走的竹蜻蜓。最奇的是那套“二十四节气盒”,从立春到大寒,每个盒子纹理不同,开合处嵌着当季的野花标本,早已风干成时间的琥珀。
“编这些有什么用?”我曾问。她笑而不答,只将一枚“霜降”盒放在我掌心。盒身是深秋竹的青黄,开合处别着一小枝真实的、脆薄的霜降红叶。我忽然明白——她在用竹篾储蓄节气,用双手为无常的季节建档。
直到那个梅雨天,我看见她从梁上取下蒙尘的“雨水”盒。启盖时竟有潮湿的、十五年前那个雨季的气息漫出。她将盒递向卧床已久的祖父:“闻闻,你陪我砍竹子的那个春天。”祖父深嗅,干涸的眼睛泛起竹林倒影的波光。那一刻我忽然懂得:祖母不是储蓄物品,她在储蓄祖父还能辨认的整个世界。
我开始学编“立夏”。竹篾在指尖翻飞,不像编织,倒像打捞——打捞那个午后祖母教我时,斜照进天井的日光;打捞她手上陈年的茧,如何与新生的竹刺和解;打捞她轻声哼过的、没有歌词的采竹调。每一道经纬,都在储存她此刻还能清晰教导我的、时间已然不多的现在。
昨晚,我编完最后一根篾。将一朵将谢未谢的栀子安放进“立夏”盒的暗格里。合盖时,整个初夏的芬芳与溽热,祖母手心微凉而坚定的温度,以及我第一次完整编织成功时那声轻叹,都被严丝合缝地封存。
原来心灵真正的储蓄,并非囤积闪光的记忆。而是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此刻,以虔诚的手势,将正在流逝的“当下”——那声喘息、那道皱纹、那片即将被风吹散的云——锻造成可传承的形态。如同祖母用竹篾编缉流年,我正学着用凝视储蓄她渐老的容颜。当未来的某天我打开这些无形的盒子,扑面而来的将不是往事尘埃,而是此刻完整无损的、依然湿润的时光。
后院的竹篾在夕阳下泛着金箔般的光。我和祖母并坐,我们的手都在编织。她编织记忆,我编织关于她的记忆。两种储蓄在暮色里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打捞着下沉的日光,打捞着我们共同呼吸的、正在成为往事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