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顶层那本《唐诗选》总蒙着层薄灰,书脊处的牛皮纸已经发脆,像爷爷手背松弛的皮肤。我踩着凳子够下来时,几张泛黄的信笺从书页里滑落,边角卷得像被风吹过的荷叶。
是1987年的信。钢笔字在纸上洇出淡淡的蓝,爷爷的字迹那时还很挺拔,不像后来总在病历本上歪歪扭扭。“今日得闲翻书,见‘晴空一鹤排云上’,忽想起你总爱学鹤唳,檐下的鸽子都被你惊飞了……”信是写给远方的老友,字里行间全是少年气,提到院角的石榴树结了三个果子,说等摘了寄过去;说新收的玉米磨了面,蒸了窝头比城里的面包香。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总在晚饭后翻这本书。他戴着老花镜,手指在书页上慢慢滑过,有时会突然念出声:“‘春风又绿江南岸’,这‘绿’字用得妙啊。”我趴在他膝头,看月光透过窗棂,在他银白的发梢上流淌。有次他指着“慈母手中线”,说这诗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小时候棉袄破了,她总在油灯下缝补,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
信里还夹着片干枯的枫叶,红得发黑,叶脉却依旧清晰。爷爷曾说,那年秋天去山里采药,见枫叶红得正好,就摘了片夹在书里,想等写信时寄给朋友看。“山里的枫叶比城里的红,像一团团火,”他摩挲着枫叶,眼里有光,“人老了,就总想起这些带火的颜色。”
去年爷爷住院,我把这本书带去病房。他已经没力气翻书了,只是让我读“床前明月光”。读到“低头思故乡”时,他忽然说:“你奶奶种的那盆兰草,该浇水了。”我握着他枯瘦的手,那双手曾翻过无数书页,也曾为我削过无数支铅笔,此刻却连握拳都费力。书里的枫叶掉了出来,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像是认出了什么。
如今那本《唐诗选》还放在书架上,我时常会抽出来翻翻。信笺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可爷爷念诗的语调,他指尖划过书页的温度,还有那片藏着山野秋色的枫叶,都像被时光腌渍过,愈发清晰。原来有些光阴从不会真正老去,它们藏在旧书的褶皱里,藏在褪色的字迹里,在某个安静的午后,忽然漫出来,带着陈年的墨香,让人眼眶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