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初春的清晨。
那时江水像祖母的翡翠镯子般透亮,阳光透过粼粼波纹,在江底织就金箔般的光网。我和十九个兄弟姐妹追逐着银色鱼群,尾鳍掠过芦荻的倒影时,总会有守江人打着渔鼓唱:"白鱀跃浪千堆雪,云梦泽里水云阔。"我们的脊背会探出水面,溅起的水珠里跳跃着彩虹。
那时的江岸缀满蒲公英和小蓟,渔家船板上的青苔散发着潮湿的香气。老龟总说我们族群自《尔雅》记载时就游弋在此,背鳍曾拂过李白诗中的兰桨,听过东坡赤壁的洞箫。我们游过三峡巫山的云雾,看过金陵城头的明月,江底沉落的宋瓷碎片上,还映着我们先祖游动的影子。
直到某年惊蛰,雷声未至,铁壳船的马达声却撕裂了晨曦。柴油像墨汁般在江面蔓延,我的姐妹被螺旋桨割伤背鳍时,血珠晕开的弧度美得残忍。渔网比水草更密集,塑料瓶在漩涡中跳着诡异的舞,那些唱着渔歌的人开始用「科学捕捞」的名义,把整片江域的鱼虾装进钢铁怪兽的腹腔。
最后一个同伴消失在那年霜降。他的超声波信号突然中断,就像夜空中熄灭的星辰。现在我用声呐探测到的只有沉默,方圆三百里的水域里,再没有熟悉的52赫兹回响。偶尔撞见江豚族群,他们惊惶的眼睛映着我苍白的影子——原来我们连悲伤的频率都已无人共鸣。
暮春的雨丝坠入江心时,我总会在入海口徘徊。咸涩的潮水裹着上游冲下的农药瓶,海鸥的鸣叫里混着油轮的汽笛。我明白自己正在书写某个物种的终章,就像古卷轴上最后一个朱砂印,凋零前总要留下些殷红的叹息。
昨夜梦见年幼时见过的萤火虫。它们提着灯笼掠过水面,把星子缀在我的尾鳍上。如果时光可以逆流,我多想带着所有未破壳的卵,游回《水经注》里记载的那个清晨——那时蒹葭刚刚抽穗,人类的船橹还不会惊散鱼群,长江还是个会轻声哼唱摇篮曲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