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相册里夹着张裂纹纵横的照片:青石板路上,穿粗布衫的老人弯腰捡拾银杏叶,身后跟着个拖鼻涕的小女孩。老人竹篓里的银杏叶堆成金塔,女孩袖口沾着柿子汁,正踮脚去够墙头的丝瓜——这是我七岁那年,和曾祖母在老院的秋日午后,时光在相纸上酿成了琥珀。
照片里曾祖母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补丁叠着补丁,像老墙上的苔藓。她总说"秋风吹走懒虫",每天清晨都要扫净满院落叶。记忆中她的扫帚是竹枝扎的,扫过青石板时发出"沙沙"声,惊飞趴在墙根的麻雀。那天她把我掉在地上的柿饼捡起来,用围裙擦了擦:"脏啥?土生土长的东西,沾点地气才养人。"阳光穿过她稀疏的白发,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织出金色的网,我忽然觉得那些皱纹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老院年轮的投影。
背景中斑驳的木窗棂糊着旧报纸,窗台上摆着裂开嘴的石榴和晒干的辣椒串。曾祖母的"百宝箱"藏在西墙根——那是口埋了半截的腌菜缸,里面塞着我舍不得扔的玻璃弹珠、换牙时的乳牙,还有用作业本纸折的小船。照片里我裤腿卷起的地方,露出被丝瓜藤划伤的红痕,她发现后立刻从围裙上扯下根线头,在我腿上系了个"驱邪结",线尾的毛球晃啊晃,像她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
照片右下角有块圆形暗影,原是挂在屋檐下的玉米串。曾祖母说"玉米须能编故事",每当暮色爬上瓦当,她就坐在门槛上,用玉米须编小兔子、小蜈蚣,编到兴起时,还会哼几句走调的童谣:"秋风起,石榴裂,小囡偷摘邻家瓜......"这块暗影现在看来,多像她临终前床头的煤油灯,在某个黎明前的时刻,突然晃了晃,便永远沉入了黑暗。
前年回老院拆迁,这张照片从掉了漆的梳头匣里滑出,掉在积灰的腌菜缸旁。缸底躺着几颗玻璃弹珠,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折射着微弱的光。我忽然想起曾祖母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掌心的老茧划过皮肤,像扫帚扫过青石板:"院子拆了没关系,心有根,哪儿都是老院。"春日的风卷着尘土掠过断墙,我蹲在曾经的丝瓜架下,指尖摸到块凸起的石板——那是我七岁时用蜡笔刻的"到此一游",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仍倔强地凸着。
如今我常对着照片擦拭裂纹,看青石板如何在记忆里长出苔藓,看曾祖母的竹篓如何装满四季。原来照片是老院的月光,哪怕肉身已被拆成瓦砾,仍能在某个深夜,将往事的碎片照得清清楚楚——那些没听完的童谣、没吃完的柿饼,都在泛黄的相纸里静静发酵,酿成永不干涸的乡愁。
风吹过相册,掀起的不是纸页,是记忆的落叶。照片里的小女孩早已离开老院,而那个弯腰拾叶的老人,永远站在时光的青石板路上,用竹篓里的银杏叶,为她铺出一条通向永恒秋天的路。原来最深的眷恋从来不在屋檐下,而在每片落叶的纹路里,在每个想起便鼻酸的桂花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