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重新认识了他

三年级 叙事 816字
2025-04-20 15:08:06

祠堂天井里浮着碎雪般的槐花,我踮脚去够房檐下的燕子窝,却听见阁楼传来木头开裂的脆响。十五岁那年的惊蛰,我撞破了哑叔的秘密。

他正把一块暗红的漆片往木偶脸上贴,工作台上躺着半截断臂的傀儡。晨光斜切进雕花窗棂,细尘在他花白的发梢跳跃,那些平日里被皱纹封印的眉眼,此刻在偶脸上次第苏醒。我忽然想起村口歪脖子树上总挂着的布袋——原来里面装的不是草药,是这些残缺的戏偶。

"咔嗒",老座钟的报时鸟探出头,哑叔慌忙用蓝布盖住工作台。他比划着让我保密,枯枝般的手指在胸前交叠成十字,浑浊的眼珠里晃动着某种我读不懂的哀伤。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分明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眼神。

梅雨季来得又急又凶。暴涨的河水漫过石桥那天,城里来的工程队开始拆除祠堂的偏殿。哑叔抱着装满木偶的藤箱在雨中奔走,蓑衣下露出半截褪色的绛红戏服。当推土机的轰鸣碾碎最后一片青瓦时,我看见他蹲在断墙边,把碎木料一块块拼回原处,雨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冲开两道泥痕。

那天深夜,阁楼飘出咿咿呀呀的唱腔。我举着蜡烛爬上木梯,看见三十七个傀儡在梁间悬丝而舞。哑叔立在晃动的光影里,手腕翻转如展鹤翎,指间银丝牵动着整个宇宙。褪色的穆桂英盔头撞响生锈的铜铃,佘太君的木杖点着岁月积尘,那些被缝补过千百次的关节,此刻正在月光下舒展成流畅的弧线。

拆迁队铲平祠堂地基那日,哑叔往深山里去了。他的背篓里装着全套傀儡戏箱,粗布包袱皮上沾着槐花与苔痕。暮春的山道上,几段喑哑的唱词被风揉碎,散作满坡杜鹃的叹息。经过老戏台遗址时,我捡到半片描金脸谱,裂纹里还沁着朱砂的红。

前天收到从闽南寄来的包裹,褪色蓝布里裹着个眉眼生动的木偶。它穿着新裁的绛红戏服,断臂处接上了梨木雕的义肢。附着的信笺上画着个笑脸,油墨在雨雾浸润的南方氤氲成朵温柔的云。

窗外的槐花又落了,这次却再没人收集它们来熬制固胶。我把木偶摆在书柜最高处,它悬丝的右手永远定格在扬鞭的姿势,仿佛随时会牵动某个被岁月遗忘的黄昏,在尘埃中再舞一曲破碎的忠烈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