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珠还在草尖上打转,我便被一阵悠远的马头琴声唤醒了。推开蒙古包的毡门,天边的朝霞正把云絮染成深浅不一的玫瑰色,像是牧民姑娘腰带上的渐变色绸缎。这是我来到呼伦贝尔的第三天,额吉家的羊群已经认得我的脚步声,在围栏里此起彼伏地“咩咩”叫着。
记得初到那日,越野车刚碾过最后一道山梁,草原便如绿色瀑布般倾泻而来。八月的风掠过无垠的草海,翻起层层翠浪,远处牧人的长调裹挟着青草香,忽远忽近地在天地间游荡。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车门,仿佛这样就能抓住这扑面而来的辽阔。
“小客人来得巧啊,明天就是那达慕大会。”额吉端着铜壶倒奶茶时,银镯子碰出清脆的响。她深褐色的脸庞布满细密的皱纹,像草原上蜿蜒的溪流。果然次日破晓,东边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草原便沸腾起来。上百顶蒙古包如同雨后冒出的白蘑菇,各色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空气里飘着奶豆腐的甜香和烤全羊的焦香。
赛马场边,十五岁的巴特尔正在给他的枣红马编鬃辫。少年指尖翻飞,红黄蓝三色丝线在晨光中流转,宛如彩虹落进了马鬃。这是乌云琪琪格,他抚摸着马儿油亮的脖颈,意思是智慧之花。马蹄扬起的烟尘里,我看见这个蒙古少年与他的骏马合而为一,化作离弦的箭镞射向地平线,草屑与欢呼声同时飞溅。
暮色四合时,老牧人布仁在篝火边拉响了潮尔。琴弓擦过马鬃弦的瞬间,银河恰好垂落草原。苍凉的琴声里,我听见风掠过敖包经幡的簌簌声,听见勒勒车碾过千年牧道的吱呀声,听见春羔寻找母羊的咩叫与秋雁南飞的哀鸣。火星噼啪爆开,照亮老人们含泪的眼角,他们正在琴声里打捞记忆中的游牧长调。
临别前夜,额吉执意要为我系上哈达。月华如炼,她粗糙的手指抚过丝绸时,我忽然看见她年轻时的模样:跨着骏马追云逐月,银簪上的珊瑚珠子在疾驰中叮当碰撞。"草原的孩子总要学会告别,"她把哈达绕过我的脖颈,"但长生天记得每棵草的模样。"
返程的车轮碾过牧道时,后视镜里额吉的身影渐渐缩成天边的一个黑点。风送来断断续续的长调,像一条银线缝接着碧空与草原。我知道,当明年春雪消融时,迁徙的候鸟会再次唤醒沉睡的草场,勒勒车的辙印里又将长出新的故事。而此刻的离别,不过是草原永恒轮回中的一个逗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