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相框边缘已生出细密的裂纹,像老宅墙上蜿蜒的雨痕。那张泛黄的照片始终斜倚在书房最暗的格子里,外婆的月白斜襟衫在暮色中洇出淡淡青晕,仿佛随时会从泛银的底片上流淌下来。
旧宅西墙根的栀子花是外婆从三十里外的雾灵山背回来的。那年她刚过四十,乌油油的辫子盘成髻,裹着蓝印花布头巾往深山里走,背篓里装着粗瓷碗盛的米浆。"野栀子认主,得用老法子请。"她总这么说。后来我才知道,所谓老法子是要把米浆混着山泉,在月圆夜浇在花根处,让花魂记得人间烟火的味道。
每年惊蛰过后,外婆便开始收集豆腐坊的豆渣。那些蓬松的金黄色碎末在陶瓮里发酵,蒸腾出类似酒糟的醇香。她会踩着晨露将腐熟的豆渣铺在花根,苍老的手指在泥土间穿梭,如同抚触婴孩柔嫩的肌肤。"你听,"她突然按住我扒在石阶上的手,"花根在偷偷打饱嗝呢。"风掠过她褪色的头巾,将细碎的豆渣香揉进我七岁的夏天。
真正懂得外婆的花语是在她卧床那年。持续低烧让她的记忆开始褪色,却总在清晨五点半准时醒来——那是她侍弄栀子花的时辰。我学着用银剪修剪过密的花枝,她却颤巍巍伸出枯竹似的手:"留三片叶,花才能喘气。"输液管在她青紫的血管上投下淡蓝阴影,床头玻璃药瓶里,蜷缩着最后一朵未开的栀子花苞。
梅雨来得比往年汹涌。某个深夜,监护仪尖锐的蜂鸣刺破雨幕。我冲进病房时,看见外婆的手正悬在半空,指尖朝着窗外花树的方向。白床单被风吹得鼓胀如帆,床头那朵浸在葡萄糖水里的栀子突然"啪"地绽开,花蕊间蓄着的雨水溅湿了死亡证明的边角。
拆老宅那日,推土机惊醒了沉睡的砖瓦。工人在主梁裂缝里发现个铁皮饼干盒,里头除了这张照片,还有用油纸包着的花种。被雨水泡软的相纸上,外婆鬓角的银丝与栀子花叠成重影,仿佛她正从花雾中走来。守灵那夜的神秘花香终于有了答案——表姐啜泣着说,是外婆临终前攥着把干花种,喃喃叮嘱要撒在新居朝南的窗台下。
如今阳台上那株抢救回来的栀子,今春抽出了第七轮新枝。晨光漫过相框时,我常错觉照片里的花瓣正簌簌飘落。昨夜给花根补豆渣时,腐熟的香气突然唤醒某个潮湿的记忆:十四岁那个梅雨季,外婆曾把我的手掌按在湿润的泥土上,"底下有根在唱歌呢",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狡黠的光。而今我的指尖终于触到了那支无声的歌谣,在年轮深处,在每片新叶舒展的弧度里。
相框玻璃蒙着薄灰,却始终舍不得擦拭。就让那层时光的纱幔隔着吧,好让1987年的夏风永远鼓荡在外婆的衣襟,让银丝与花香凝固成琥珀,让每个凝视的瞬间,都有新的根须在记忆的裂缝中悄然生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