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声又生

三年级 写人 1135字
2025-03-24 21:25:45

蓑衣上的桐油味儿混着雨水腥气漫进鼻腔时,我正蹲在老梧桐的树根旁。台风雨把满地落叶冲成金色溪流,祖父忽然将一片断枝横在我眼前:"瞧这断口,像不像去年台风折断的那根?"

三年前的秋分夜,也是这般暴雨如注。十五岁的我蜷在雕花木窗后,看百年梧桐在风中痛苦地扭曲。虬结的枝干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忽听得"咔嚓"脆响,最粗壮的横枝竟生生折断,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完了,这树要死了。"我带着哭腔去扯祖父的衣袖,他却举起煤油灯凑近断口:"树皮下的形成层还泛着青呢。"次日雨歇,他带着我挖开树根周围的泥土,纵横交错的根系在灯光下宛如青铜铸就的龙爪,牢牢攫住大地。

此刻的雨幕中,祖父用柴刀削平断枝的裂口。暗褐色的断面上,二十余圈年轮里突然嵌着一线耀眼的金——那是去年折断处萌发的新枝,此刻已长成孩童手臂粗细。雨水顺着新枝上鹅黄的茸毛滑落,在树根处汇成小小的漩涡。

"记得你太奶奶的翡翠镯子么?"祖父突然开口。我当然记得那个摔成三段的玉镯,彼时太奶奶用金丝细细镶嵌,裂纹处竟开出缠枝莲纹。此刻老梧桐断裂处萌发的新枝,恰似金丝嵌玉的匠心独运。

雨势渐弱,我们踩着湿滑的青苔查看树身。往年的旧伤疤早已被新生的树皮包裹,凸起的疤痕组织形成眼睛状的纹路。祖父用掌心贴住一处"树眼":"民国廿三年发大水,这棵树被连根拔起,是曾祖带着族人用七根铁索固定。"他的手指顺着树纹游走,那些凹凸的沟壑里,竟真嵌着锈蚀的铁环。

夜色渐浓时,我们坐在廊下煮茶。风过处,新枝上的水珠坠入陶碗,叮咚声与旧枝上的沉闷滴答交织成韵。祖父忽然轻笑:"听过《碧梧秋雨》么?你太叔公当年就是听着雨打梧桐,写出这曲琵琶怨。"他摘下两片新叶放在唇间,嫩叶的清越与老叶的浑厚竟合成完整的曲调。

茶烟袅袅中,我想起博物馆见过的唐代鎏金梧桐镜。匠人特意在镜背錾出虫蛀的叶脉,因为"残缺处最见光阴力道"。此刻老梧桐断枝上的新芽,不正是岁月最精妙的錾刻?

子夜时分,骤雨初歇。月光从云隙漏下,照着树冠上新旧交织的枝叶。去年的断枝伤口处,一簇米粒大的花苞正在舒展,那是梧桐准备在秋雨中播撒的种籽。祖父将新采的梧桐子放进我掌心,深褐色的种皮上,螺旋纹路宛如未写完的乐谱。

"等这些籽落在墙根瓦缝,"他指着远处屋脊上跳跃的白头鹎,"来年你窗下又该有新苗抽枝了。"鸟雀振翅声里,忽然有清露坠入颈间。这微凉的触感让我想起幼时总嫌秋雨寒凉,却不知每滴雨水都裹着来年春日的信笺。

东方既白时,老梧桐的剪影浸在晨雾里。昨夜折断的新枝伤口已凝出琥珀色的树胶,像极了太奶奶镯子上的金丝璎珞。我忽然明白,秋声从不是离别的休止符,而是生命在裂痕处重写的序章——正如断裂的玉镯能孕生更精妙的纹样,倒伏的老树可化作新苗的温床,那些被秋雨打湿的往事,终将在某个清晨,随着新抽的梧叶簌簌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