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对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我在县城读书时用普通话念出这个词，只觉得别扭与怪异。原因无他，在我的家乡，祖母都被称为“婆婆”，我所挂念与深爱的，一直都是婆婆。

小时候来到婆婆家，她会从黑洞洞的屋子里翻出一个塑料袋，里头装的是老式桃酥饼干，一口咬下去，饼干渣会不可阻挡地爆开，侵占每一丝牙缝，从喉咙到胃都留下一股陈旧的甜腻味道。但当我专心想用舌尖拯救我的牙缝时，婆婆含着笑意的话飘过来：“好吃吧？我们舍不得吃哦，专门留着等你回来的。”

婆婆与我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记忆中她只给我做过一个月的饭。婆婆的厨艺十分平庸，在炒了三天不同的绿色蔬菜后，她给我做了一碗丸子汤，我如获至宝般把碗都舔了干净。于是婆婆连做了一个月的丸子汤，做饭时穿的罩衣袖口都被丸子调料腌入味了，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听见丸子就食欲不振。

婆婆总带着老人笨拙的固执，从幼时的饼干到后来的丸子汤，她似乎不能理解小孩的复杂多变。婆婆的潜意识里认为，所有好东西都应该划归给我，就像是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毋庸置疑。所以她像是一段精确编码的程序，执行着对我好的指令，而指令的发出者就是她自己。

我过了很久才知道，这段指令叫爱。

我想，爱一个人都是从观察她开始的。我看婆婆走路的步子不急不缓，手掌微微翘起，像是踏青的小姑娘一样；我看婆婆瘦小的身躯背着那么大的背篓，却一点不摇不晃；我看婆婆已然不年轻的面容，松弛下垂的眼皮压出的三角眼，突出的颧骨上布满深褐色的老人斑，为了干农活盘起来的稀疏发丝，她似乎已经背离了时代对美人的定义，甚至也不像文学作品里对慈祥老人的面相描写，但我只会惊诧于时光的刻刀如此残忍，它从来不言语，也从来不声张。可能只是一个恍惚之间，我才意识到婆婆已经那么老了。

婆婆的家是二十几年前建的小平房，与乡间一栋栋别墅格格不入。木门铁锁，窗台上的老拖鞋里夹着备用钥匙；灶屋旱厕，屋后又搭棚养了鸡鸭。我从前总嫌乡下条件不好，不愿意回老家。但是婆婆就在那样的条件下住了好多年，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也曾小心翼翼地看别人家的新房，跟我说：“修得好漂亮哦。”我握紧她的手，承诺以后会给她修大别墅。这其实是小时候大人常来逗小孩的话术，也许我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许诺要给家里的长辈一人修一栋了。可是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我还没有长大，却不知道婆婆还能陪我多久。

我们总是责怪岁月的白马儿跑得太快，其实只是我们坐在马背上，忘了回头看一看身后的人。

其实她早就跑不动了。

婆婆啊，这次我扶着您，慢慢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