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摇曳着满地的霞光，一寸一寸没入草原那边的地平线。他在河边饮马。夕照下，马鬃泛出金红色。马儿琥珀色的眼眸很大，如同两汪潭水，澄澈透明，倒映着这一方的天空。

尽管离那次草原之旅已经过去三年，可我时常会忆起那个画面。逆光的剪影像电影长镜头一样，渐渐模糊了细节——只有天地苍茫，一人一马，静谧无言，仿佛亘古如斯。

那是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的黑山头骑马场。一蒙古族小伙向我们走来。他面色黝黑，面带微笑，身着马褂，脚蹬长靴，很蒙古的样子，这就是达吾。他向我们端来甜米酒，教我们用右手无名指指腹轻点杯中酒，依次洒向天空，洒向大地。此为“敬天，敬地，敬万物生灵”。我学着他的样子，笨拙而虔诚。

身后，五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飘扬。

达吾牵来两匹马，向我们隆重介绍：“它叫追风，今年十岁，比较听话；它叫黑豹，今年八岁，性子有点急呢。”他边介绍边轻轻捋着马儿的鬃毛，眼神中满是宠溺。我在他的帮助下骑上马，他牵着马带我在草原上漫游，不声不响。

我不禁思索起他的生活状态，是与城市生活完全不同的，马背上的日子。想着，我便问他，草原生活会不会有点单调，有没有考虑过到城市工作。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我曾在呼和浩特读了四年大学，大学毕业后我还是回到这里。我喜这里的蓝天白云，还有追风、黑豹……我离不开它们，它们也离不开我。”他边说边指向远方的马匹和牛羊，历数着它们的名字，介绍着它们的脾气。

我这才发现，在草原深处每个生

灵都有名字，都有性格。在这里大地静默如谜万物生灵皆可爱天光草色与人亲，万物不设防。

马场边缘，有木栅栏围着，那儿的草更高更密，绿意在阳光下肆意流淌。达吾告诉我，那是草原牧民人人自觉遵守的规定——三年草场轮休制。每一片草场放牧三年就要迁离一次，让大地休养生息。“这规矩无人监督，但从未有人违规。”达吾不无自豪地说道。

达吾操起马头琴，浑厚低沉的乐声从琴匣里缓缓流淌出来，贴着大地游走，叩动草原的脉搏，不疾不徐。“风儿轻轻吹，歌儿轻轻唱……草原的子民无忧无虑，大地的儿女把酒当歌。”他的歌声略带忧伤，随风而走，绵延成线，律动了他身后禅坐无言的浑圆丘岗。那一刻，风儿吹来，压低离离青草；有鸟高飞，飞向如洗碧空，白云在头顶舒卷开合。我似乎理解了达吾的选择，竟有些羡慕他的生活方式了。牧民们有远比房子更辽阔的家，他们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与万物为友，与自然平行。

牧民也许是真正的哲人吧，他们在不经意间做到了“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他们在草原深处，读着自然这本大书，读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大和谐，读到“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的大智慧，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生命气象……

原野之上，苍穹之下，一派天真，这里仿佛仍处于人类文明的童年时

代。那在风中滚动翻沸到天边的草，是从《诗经》里长出来的吧，不然怎会如此青嫩无染?

可我不知道的是，达吾和他的族人是否能守住那片净土，让牧歌永远随风游弋，一如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