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桃花坞,本是为看桃花。作为淮安市区为数不多的自然景区之一,在这个莺飞草长的季节,这里游人如织。坞上桃花开得正艳,人亦笑面如花,让人想起崔护的名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的目光却被一种不起眼的金黄小花吸引:一个女孩,手扶花枝,摆出漂亮的姿势,就在对面的“摄影师”正准备按下快门的当儿,她却突然摆手示意停下,俯身从地上摘下一朵小花,别在胸前。金灿灿的小花,小太阳一般,让人眼前一亮。
如果不是女孩这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或许我会和所有来这里看桃花的人一样,就此忽略这种小花。就像我每天行走在那座小城里,对许多司空见惯的人和事熟视无睹。
此时再看这种小花,心中竟生出一丝感动。树下小星星一样的点点金黄,水一般洇润开来,连成一片,布满了整个桃园,甚至漫过那道堤埂,直与远处那片金黄的油菜花遥相呼应。那种恣肆的气势,一点儿都不逊于这片盛开的桃花。
我知道它享受不到桃花一样的待遇,有专门的园艺师来嘘寒问暖,甚至不若远处那同样金黄灿烂的油菜花,最起码会有农人来播种施肥。它只是一种极其普通的野花,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自生自灭,又如穷苦人家的孩子,虽得不到过多的关照与呵护,但同样生机勃勃。
它的名字叫作蒲公英,我老家人叫它婆婆丁或者谷谷丁。于我来说,它算是老熟人,熟悉得如同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整个童年阶段,这朵金黄的小花如小太阳一般,照亮了我人生的最初旅程。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多么令人难忘的岁月呀!以至于一谈及童年,就会让人在记忆的长河中久久流连,不忍离去。一群穿着开裆裤的孩子,挎着小竹篮,攥着小镰刀,叽叽喳喳,欢叫着、蹦跳着冲向废黄河滩那片空旷的田野。那幅画面,使人联想到春日里出窝的小鸟。春阳融融,春风柔柔,春水潺潺,黄夹滩的那片苦草丛中,已微微泛出绿意。孩子们潜身入内,不时会有一两声欢呼响起。伴随着这欢呼声的,是一声尖厉的鸟叫,一只云雀钻天而起,直冲云霄。蓦然出现在孩子眼前的,是一只铺满羽毛的鸟巢,枯草与树枝编织而成的鸟巢中,几个有着褐色斑点的鸟蛋还热乎乎的,残留着鸟妈妈的体温。于是,孩子的脸上绽开了如花的笑靥。和孩子的笑脸交相辉映的,便是几朵在春风中摇曳的金黄蒲公英。
其实,捡到鸟蛋只是孩子们的意外收获,我们潜身苦草丛中的真正目的是挑猪草。烂脚丫、野端端、灰条菜、荠菜,包括这开着金色黄花、有着锯齿状叶片的蒲公英,都是我们要搜寻的目标。家中猪圈里的两头肥猪嗷嗷叫唤,等着我们把猪草挖回去填饱肚皮。在我小时候,猪是农户的主要经济来源,算得上家里的第一宝贝。因此,直到上初中前,挎上篮子去黄夹滩挑猪草,都是我放学以后吃饭之前的主要功课。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荠菜可以食用。外婆曾把挑来的荠菜洗净,拌上猪板油炼后剩下的油渣,包成包子蒸给我吃。那真是天下美味,便是现在想起,仍然会口齿生津。可我却不知道这蒲公英也可做成极美的菜肴,前些日子才听人说,它的味道可与春天的菠菜媲美。我有点儿嫉妒我少时养过的猪了,它们居然比我更有口福。
金黄色的蒲公英随风翩翩起舞,煞是好看,常常会逗得挑猪草的孩子们扔了篮子,丢了镰刀,在春日的阳光下擎着它的花朵互相追逐,尽情嬉戏。比这金色的花朵更吸引孩子们的,是蒲公英花落尽以后花茎上结成的白色小绒球。每每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摘下一朵小绒球,用嘴轻轻一吹,让小绒球四散开来,像降落伞一样,随风飘散。
今年的清明节我回到老家,下了车一脚踏上阔别了20多年的故乡土地,远远望见那片绿油油的麦田间的几座坟茔,泪水便在眼眶中直打转转。那里长眠着我的亲人:祖父、祖母、大伯、伯母、两位堂兄。跪在亲人的坟前,脚边正有几株蒲公英开着金黄的花朵,黄菊花般细小纤秀、肃穆庄严。我把它们移过来,栽在祖父的坟前,心里说:故乡、祖父,我也像这蒲公英一样,是你们飘落在外的小绒球,就让它们代替我,好好地陪伴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