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颐笔下的莲,从《爱莲说》的墨痕中浮出,以“出淤泥而不染”之态定格为千年君子的图腾。然而临水观莲,总觉那抹孤高过于清冷——若亭亭净植需以疏离故土为注脚,这般风骨是否失了温度?莲之真谛,或许不在凌波独绝,而在其俯首泥泞时,仍将根系织成大地的经纬。
世人皆爱莲冠上的风华。周子赞其“濯清涟而不妖”的矜持,叹其“中通外直”的坦荡,却鲜少凝视水面之下:藕节深陷淤泥,如游子紧攥母亲缝衣的针脚;荷梗穿透浊浪,似史官之笔剖开混沌。莲的每一次摇曳,都在泥水中写下年轮。龚自珍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殊不知塘泥亦在暗处以腐朽孕新生——腐草化萤是诗意的幻象,而淤泥育莲才是生命的真相。
周子以莲喻君子,然真君子从非云端独舞者。孔子困于陈蔡,弦歌中犹存黍离之悲;苏轼贬谪南海,竹杖下仍响大江东去。莲亦如此:它从不以“不染”为勋章,反将绽放视为对淤泥的还礼。看那初荷出水时,嫩叶边缘总沾着泥浆凝成的金边,恰似婴孩胎发上未拭净的血痕。这般带着泥土印记的清白,远比纤尘不染的孤高更近君子之道。
塘泥的哲学在寂静处轰鸣。敦煌画工以赭石描摹飞天的飘带时,莫高窟的岩层正渗着沙砾;《诗经》里“参差荇菜”被采撷时,河底的淤泥正翻涌着上古的叹息。莲比文人更懂这沉默的价值——它让藕节在黑暗中长成玉雕,却始终为每一段雪白保留褐色的根须。当残荷在秋雨中垂首,枯梗折腰叩向水面,那不是衰败的终章,而是对泥土最庄重的谢幕:莲子坠入淤泥的瞬间,恍若游子将远行的脚印烙回故乡。
再读“出淤泥而不染”,方悟周子留白的深意。莲之“不染”,从非与故土割席的傲岸,而是带着泥腥气生长的从容。就像青铜器覆着绿锈才显苍古,钧窑瓷胎含铁方成霁色,莲的洁净恰因存着淤泥的烙印。当现代人忙于切割出身、粉饰来路,莲却以最坦荡的姿态昭示:真正的超拔,是让根系在黑暗中长成光明的注解,让每一次盛开都成为对源头的溯游。
水殿风来,清香暗度。此刻方知,莲与淤泥的缱绻,原是一曲横贯千年的《广陵散》——弦上明月高悬,弦下泥土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