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总是想起阿公,感觉没怎么认真的写过阿公,今天就讲讲我的阿公吧。
之前提到过,阿公是个木匠,是个手艺极好的木匠。常有人站在院子门口那块大石头上,朝老屋里挥着手喊着:“阿三!有点活要托你干诶!”阿公就会长长的应一声,然后从樟木箱里拿出那块用了很久很久却又干净的方巾扎在头上,露出一角儿的黄色桂花,然后穿上黑色的斜纹布衣,用手掸一掸身上的木屑灰,弯下腰挽起裤腿,大脚在地上用力的跺一跺,提起常用的工具樟木箱就这么迎着老屋那扇朱红色漆的木门走出去。
阿公是十二岁从的师,三代人的手艺都传在他身上。阿公常常是在院子里干活的,把木马立在院子中央,扛着百来斤的大木材担在木马上,用马钉固定住,在木马的最前面放上墨斗,用竹片画线做记号。阿公画线不用尺,全靠一双手和四十余年的经验摸出来的。钢丝锯就靠着木马,地上铺着一块儿棉布,上面摆放着长长短短的刨子,也有细缝刨,用来刨平刮直或是做细缝。我最喜欢的就是阿公那一排排从三到八分的凿子,阿公用这些凿子做桥头,雕桂花。阿公在前面一拉,在后面一撑刨,拿着钢丝锯一脚踩在木料上,一脚用力顶住地上,前前后后地锯着,木屑在阳光下飞舞着,像是一把金子洒下来那样。天是鱼肚白的,太阳是火红的,阳光洒在阿公的脊梁上,扬起的泥沙是金色的,阿公的汗水是金色的,我倚着门探出脑袋看着阿公高大的背影,阿公也是金色的。
那时候木匠在村里往往是受尊重的,家里的生活细点都是阿公的手艺撑起来的,从村头到巷尾,从农具到家具,从木桥到门槛,新人的橱柜床具,阿公都能一手操办出来,少则花一个晌午,多则花一个礼拜。很少人酬谢的时候拿毛票子,我们村里人没什么要花钱的,大多时候人们都是提着一块用马兰草扎着的猪肉,一个上油的白大锅,或者一袋子的鸡蛋,拿着这些东西放在院里的圆桌子上,道着谢夸着阿公的手艺。阿公也从不推脱,因为村里的人都是极其淳朴的,不会不劳而获还心安理得,所以阿公总是点着头道着谢眯着弯弯的眼睛,脸上的皱纹融进笑意里。
我常常在阿公认真干活的时候偷偷跟在后面,从他上衣的最口袋里拿走几个水果糖,然后坐在老屋前看着阿公干活,吃着水果糖。小时候总是觉得阿公的口袋是神奇口袋,因为我每次拿糖都能拿到很多,里面像是装着拿不完的水果糖一样。我窃喜,阿公真粗心,竟然没发现口袋里少了糖。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很高很高,比老屋还高,直钻到里去,阿公在树下干活的时候,在藤椅上乘凉的时候,桂花就轻轻落下来,落在阿公的大衣上,落在阿公的蒲扇上,落在阿公的茶几上,落在我的脸上。院子里像是下着桂花雨,我就跳起来一头扎进这雨里,把花儿戴头上,伸出小手抓着花瓣追着花影,风铃轻轻地响,阿公也会轻轻地笑。
阿公没活干的时候,就会在小院里给我折腾各种各样的物件,比如桂花树的那顶秋千,旁边的那只摇摇晃晃的木马,雕着桂花的精巧的文具盒等等。他总是这么毫不厌倦地听我讲我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从来都不打断,从来都不摇头,他会擦掉我脸上的灰:“不错,阿公也想要,囡囡喜欢的阿公也喜欢。”我仰起干净的脸冲着阿公笑,阿公抱我坐秋千上,轻轻地推,轻轻地附和我的观点,轻轻地笑。他说,小妮子要永远都这么简单,永远像村里的人那样真诚,永远也不离开。
阿公闲着的时候,就躺在桂花树下的藤椅上,抬头看着满树的韶光和细细点点的桂花,花瓣落在他的脸上,他也不掸开,只是闭着眼睛十分享受地摇着藤椅,吱呀吱呀,还有风铃叮叮当当,我就伏在阿公的腿上吃茶。阿公就用蒲扇给我扇风,说着大人的话,说什么“脚踏实地”,说什么“要保持劳作”,我就这么似懂非懂的听着,把阿公的话放在心上,看见绿蝴蝶在阿公头上扑腾翅膀,从指缝里看见阳光穿过云朵穿过桂花落在阿公的脸上。
阿公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就是喜欢木工,就是喜欢吃茶,就是喜欢在藤椅上摇呀摇,还有就是喜欢满树的桂花。阿公真的很喜欢桂花,他认为桂花是最美丽最温柔的花儿,他在阿婆的梳妆台上雕着桂花,在床头也雕着桂花,在小村里的桥头上雕着桂花,阿婆也知道阿公喜欢桂花,所以阿公的方巾上绣着桂花,阿公的被褥上绣着桂花。阿公真是个俗气的浪漫人,他不知道怎么夸赞美丽,于是他在阿婆穿新衣裳的时候只会抓抓脑袋,没头没尾的说一句;“好看,像桂花。”然后就轻轻地笑起来,阿婆也轻轻地笑,于是桂花飘香,阿婆很美。
这是我的阿公,热爱土地热爱劳作,喜欢着藤椅和吃茶。他是朴实的,是真诚的,是单纯的,是有些俗气里透着浪漫的,是口袋里的爱永远也拿不完的,是最喜欢他的小妮子的,是我最爱最爱的阿公。
“他喜欢桂花和土地,喜欢劳作和吃茶,他是我的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