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塘很小,浅浅一亩,似乎一眼望得到底。但它又是那么辽阔,能够承载父亲的梦想。鱼塘周围是一条极窄的泥土小道和大片如烟如雾的芦苇丛,偶尔有几只白鹭点在水上。
父亲那健硕的身躯好似一堵山墙,他的脸永远是红扑扑的。父亲因读过几年中专,人又高大结实,便当了渔业技术指导员。那时的他步履矫健稳重,满面红光。
父亲每日承星履草,只为凑钱“为自己做嫁衣”。于是,大冬天的清晨,他藏在朦胧的漫漫晨雾里,冒着寒气将自己培育的鱼苗拿去市场上卖,有时还会去嘉善卖湖州的鱼苗。虽然每次赚的钱不多,但父亲总是做得很认真。他一边卖鱼一边上班,就这样过了两三年,父亲终于攒够了钱,真的承包了鱼塘。从此,父亲更是起早贪黑。我几次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的只有父亲被青灰色的天空模糊了的背影,本想出去的我被寒气逼回了家。父亲的指甲缝中都是土黄的泥沙,清水洗去手上的灰土,道道龟裂的口子却永远留在了手上。父亲的腰杆笔挺,头常是高昂的。父亲也常和我说鱼塘有多大,嘴边挂着浅笑。
升腾的水汽袅袅地笼罩着整片鱼塘,如云如絮的芦苇、荼蘼一片灿烂。但好景没能持续多久,一个阴沉的夜晚,风没醒来,云也在昏睡,村庄被沉寂所笼罩。一声集装箱扯断电线的轰鸣划破夜的沉寂——竟是鱼塘供氧机的电线被扯断了!霎时,许许多多的鱼翻着肚皮浮出水面,一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父亲听闻此声急忙跑向鱼塘,不停歇地摇动船桨试图人工增氧。父亲面如白蜡,牙齿咬住下唇不断颤抖,呼吸声急促而又沉重,疯狂搅动池塘的手险些拿不稳桨。热心的村民们在鱼塘边围成个圈,空气却更加稀薄,鱼看见人又受惊地朝池底钻,这样一来就使更多的鱼翻了白肚。人力到底抵不过机器,忙活了一夜,鱼塘终究没能保住,父亲还欠下一屁股债。
那夜风雨大作,花被雨水打落一地。鱼塘里那铺天盖地的芦苇随风摆动,脆弱的芦苇根部此时却那样坚韧,在狂风暴雨中傲然挺立,永不折服。
父亲变得沉默了,唯有那头仍然高高昂起。母亲承受不住打击身患重病,而我又在读书,长我几岁的哥哥正在筹办婚礼。压在父亲身上的鱼苗袋子或许又重了些,魁梧的父亲竟走得有些踉跄,甚至常抱怨骨头酸痛,但他依然干着比之前更多的重活。父亲太想重新开始了。他每日不要命地干着活,别人干一份,他就干两份。父亲向来笔直的脊梁被家庭重担压得弯曲。可在一次给鱼塘换水时,父亲没注意到周边有养猪场将粪便偷排入河道,水质被污染,鱼又死了一池。母亲早已离世,独留父亲一人承担。那夜的芦苇虽仍不屈服,却被连根拔起。
父亲好像突然变老了。他的头发已经灰白如霜,皱纹深深地爬在脸上,双眼混浊不清,头低垂着。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唯一的动作便是敲着腿喊痛,后来查出是骨癌。
从此,芦苇不再飘荡,鱼塘真的只有浅浅一亩那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