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诗囚

高一 写人 1231字
2020-08-17 20:39:23

中唐,刚经过安史之乱。

大唐帝国勉强起身,站定,远远望去,山海潼关,豺狼相睽。

它孑然独立,萧索的背影似乎预示着不久后衰败的景象,云开雾散,江山易主。

我一直在找一个人。

对我来说,他既陌生,又熟悉。

熟悉的是他曾写下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伴随我启蒙整个诗词人生,而陌生,则因为在这些诗的背后,我几乎对他一无所知,来去不明。

诗红人不红。

我试图在泛黄的古籍里寻找,想亲眼看到他,重新认识他。

“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落魄如杜子美,栖居茅庐,仍念念不忘这一盛世宏愿,沉郁顿挫,是为大笔。

可我在他身上,竟寻不到。

那是说不出的沉抑悲楚,如古井无波,如枯苇衰败,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唐才子传》记载“多伤不通,年迈家空,思若奇涩,多令人不欢。”

写落榜“再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以乐景写哀情,倍添其哀。

写贫寒“敲石不得火,壮阴得正阳。”窘迫至极,不可言传。

仿佛身处荒野,被困樊笼,一字一句力透纸背,椎心泣血。仿佛人世间只有最苦,没有最乐。

家徒四壁,垂髫失怙,早早在心灵上深深划下道不可磨灭的阴影;数次落榜,披褐布履,纵然天生才华如瑾玉,伯乐不识千里马也枉然;中年丧妻,老年得三子,未得享受天伦之乐,皆早夭。

是天生有命,还是造化弄人?

胸口似压有千斤重石,快喘不上气来。

汗珠从额间滚落,我醒了。

我梦到他,在终南山。

他是一个人,徒步走上去,脚下小路崎岖不平,长风拂过,松涛如海。仿佛天地间污秽之气都被一一驱散,清香盈鼻,鸟啭不绝,顿觉灵台清明,乾坤朗朗。

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在梦境的最后,我隐约瞥见他唇角边那丝笑意。如松下风,如山中雾,转瞬即逝,模糊不清。

贞曜先生,我听到自己是这样叫他,声音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

记忆如走马观花,纷纷涌进我脑海。

他叫孟郊,字东野。而“贞曜”是他的私谥。

我一页一页翻开他的诗集,发狂似的,想找到什么,想证明什么。

东野…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写出这些?

写夫妻“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贫贱夫妻,恩爱情深。

写母子“谁言寸草心,报得三寸晖。”相依为命,椿萱毋忘。

写父子“病叟无子孙,犹立束枯柴。”父子情深,老牛舔犊。

……

平平淡淡,读了却让人落泪,如鲠在喉。

遍尝人间冷暖,七情六欲熬成浓汤,一碗入喉,如荼如荠,于他而言,却是弥足珍贵。

所以,看似奇崛,实则敦朴,看似简单,实则辛苦。

怎么会写不出?

相比于元白二人以诗相酬,互为唱和。上至宫闱,下至闹市,人人争相传言,其及讽喻天子,针砭时事。他似乎默默无闻,毫无作为。相比于韩愈轰轰烈烈响彻千年的古文运动,效先秦古法,散文为诗,同汪洋大海,恣趣横生,他似乎置身事外,毫无反应。

鲜有人知,他此生作为,最以五言古诗出名。乐府题材,无一不涉猎,且风格独特,别开生面。奇崛艰涩,但不乏深婉别致,东坡有评曰:“郊寒岛瘦。”

孤介峭直,内敛少言,然则踽踽独行,恪守古道,是身在其中不知,忘我为自得乐,可称君子。

“其有而下者,孟东野特姓以待其鸣,共高于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声。”

其实,我更喜欢他的另一句:

“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

粗粝之人,纷华不染,如烈女坚守贞洁,文人坚守情操。

“郊拙于生事,一贫彻骨,裘褐悬结,未尝俯眉为可怜之色。”

贞,贞坚。曜,日光。贞曜先生。

虽是溧阳小官,漂沦薄宦,一首《游子吟》仍能留之后世,感人千年。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公元796年那天——

长安街头,人声鼎沸,一位身形消瘦,面容清矍的中年男子骑马而过,兴冲冲踏上回家的道路。笑得仿佛阳春三月,忘了忧愁,脸上喜不胜喜。

春风骀荡,马蹄声疾。眉间寒苦之气尽消,犹如绿水新柳,叠山翠波。

浮光掠过脸庞,曜影点染眉目,皆化作少年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