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越季节,掠过高架,把美好铺在山与海之间,花盛开就是一句,夜漫过就是一篇,黄昏开始书写,黎明就是无数的扉页,全世界拼成首诗。风在书写它的透彻,像能望穿的快乐。
春天来得很慢,春天才有浪漫。风缓慢降落在春天,浪漫的风穿过村落,穿过微寐的窄巷,温温地、从容地飘向落篱间,飘向幽暗的花园和年轻的梦里。料峭的春风为一早就等在门口的彩蝶吹开了今年的第一朵玫瑰,风的余韵荡起地上一纸潮湿。它吹得起一张大白纸,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同样不顺从的风扑击着明亮的草垛,它亦用温和的手抚过草间摇动的寂寞,它在每个夜晚数着春天的花朵。
风数到了夏天,季节换了个名字仍然风光无限。风跑到夏天的情人西瓜家里,钻进掺杂暑气的散文,亲吻一直都在的柠檬,吹过裸露和慵懒,吹过关于回忆的想象的永恒闲置,吹过稀见的长笛和赤裸的双足,吹进八月的卧室。它吹过卧室中皎洁的床单,喧嚣的海报,周日的盐,吹到文学家笔下的那一片海。风说仲夏,烟火,梅子酒,沙丁鱼,樱花汇成的隧道,火车经过的小镇,它说了很多,把夏天注得盈满。夏天死的时候,风来到为夏天殉情的莲的身边。它难得安静下来,它在想念着另一阵风的味道。
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吹来的,风记得它和另一阵风有过深深的情谊。它们在北亚的原野嬉笑,为雏菊的披肩绣上阳光和露水,透过松林的屏风,去追逐橡树、枫树和白桦闪射出火焰般的彩色光辉,解救被星夜没收的彩霞,它们把栖息的桌子吹向麦地,把安坐的灯火吹向遥远的星辰。如今的风呢?它独自越过农庄以及白色的马群,送走了最后的云雀,扼住了火焰发出低吟的喉咙,在它的身体树林里签收着纷至沓来的岁月。风寄了一张落叶给它的好友,以呼喊,以怀念写下:“秋天其实不是在世界里,而是在我们内心开始的。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秋天了。”
风还未来得及秋天,就迎来了冬天。它变得肆虐、萧瑟,不是因为生气它的好友没有回信,是因为它将要与冷酷的冬天开战,它不能温和地走进冬天。它们在二十座雪山间开战,黑鸟的一双眼睛紧盯战况,双翼蓄势待发,准备着投靠胜利的一方。最后的最后,它仍然站在那里,它看着风和冬天握手言和。它们为了人间的美好,卸下了冷冽的武器,用最温柔的一面来面对世间的苦难。风顺手挽住战火,化作漫天的大雪,在冰封的池塘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这时,云雀回来了,阳光的触角也变得柔软,冰河激情地迸裂,流水之声悠然重现,风用春暖花开为冬天画上句点。
风迎来了年假。风收集朝晨崭新的阳光,拍摄空中透亮的星,勾勒天边弥漫的橘。它流连在富士山的樱雨雪光,也沉醉于深巷青瓦梅花,庭前如盖枇杷。
风在一户人家停宿,主人无意把窗一关,风的一生就那么结束了。
这时云雀来了,阳光的触角也变得柔软了,冰河激情地迸裂,流水之声悠然重现。
——迟子建《哑巴与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