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17岁女孩对她成长的城市的记忆和感悟。虽然稚嫩,但却真实。
怀旧姿势
很幸运,在我的记忆里牢固地矗立着一些颇有些年代的学校和教堂,以及其他破败却依然精致的建筑。我所生活的区域是几十年前的某个租界。哪怕无意地一仰头,都有可能发现一栋叫人惊异的尤物。
我所就读的学校都是很有些年头的,偏偏我又特别喜欢历史厚重积淀的感觉,我厌恶千篇一律的高楼,木讷而又无趣。或传统,脱了漆的飞檐,蒙尘的琉璃瓦,兴趣盗然的楼牌名,一切都是中国的博大和严谨,如同恍惚的陈年橙木气息,清淡而又帛绕;或异域,巴洛克,洛克克,旋转楼梯,稳实的脚步声从木板的裂缝中弥散开来,漾过数堂式的圆顶,让人凭想起天蓝色爱国布的学生装,是恍若隔世的年轻。
放置在顶层的阅览室,不用电灯,在屋顶的正中开一排明亮的玻璃天窗,凭添了一份“云在青天水在瓶”的安然和恨意。信手抽下一本未曾读过的书,那轻轻腾起的灰尘都是一种厚实的可爱。胡乱地想起,这也有几分陶渊明的桃花源“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韵致,是知识和思想的桃花源吧。
小的时候,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教堂,一人多高的窗台,蒙尘的外墙,黑黑的窗洞。小时候走过那里总是下意识地捏紧大人的手,最吓人的故事就是自己的空想。父亲告诉我在几十年前的每个礼拜天,都有住在这个地区各个角落的外国人聚集来这里,唱诗的空灵飘过高耸的屋顶。
人们总是喜欢去那些被拍卖了无数次的老房子,其实他们没有料到上海的魅力就是在那一次次的驻足和回眸之间散播着的。
临水照花
总是可以感觉到成长文化在自己启蒙时烙下的影响,那颗长在意识形态中央的上海朱砂真是鲜明。
我打心底里喜欢那粘滞着几分杂乱和海纳百川的宽容的“海派文化”,心甘情愿地被它所携获。有一阵,我对张爱玲的书迷得厉害,我的最爱是张爱玲,我的目标是张爱玲,我对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有一种本能的痴狂,连带我的文章也是张爱玲独有的银紫色。我那年的梦想是成为十分之一的张爱玲。
半个世纪前的上海女人可以模仿着好莱坞电影里的嘉宝到南京理发店用火钳烫头发,却也不忘去最好的红帮裁缝那里订做时新的旗袍发梢的焦黄和旗袍的滚边相映成趣。穿玻璃丝袜的“文明脚”套在绣花鞋里,是舒适的时髦。
半个世纪后的上海女人可以在星巴克里喝上一杯咖啡,然后去超市备好明天的小菜,是享受着的忙碌。
这就是海派文化,一如上海小笼,油而不腻。临水照花是胡兰成对张爱玲美丽得近乎残忍的比喻。
可是我想,它可以用来形容上海,那在黄浦江畔独自垂钓时的身影,又何尝不是一个临水照花人呢。
出门向左
铺着石板的南京路是每个来上海观光的游客必去的一站,似乎来到上海没有去繁华的南京路,一如踏上了中国的土地而没有去爬长城,是夙愿未酬的遗憾。
可现在很少能在南京路上找到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人们总是说:南京路是外地人和外国人去的。一副落寞而又被侵犯的不甘口气。的确,南京路被太多的梦想侵略了。来到南京路的人们无一不携着自己颇有来历的梦想,在踏上那些石板路的一瞬,放飞早已擎在手心的愿望气球,于是,南京路的每一寸土地都承载了无数梦想。绑着红色丝巾的女导游会用流利纯正的外语告诉那些目瞪口呆的外国人,这承远东第一街是当年一个名叫哈间的其大商人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铺造出的,背后有那个精明高人一夜暴富的传奇故事;还有那些在上海长大最后却又背井离乡去其他地方生活的人们,他们总是固执地认为真正地道的上海货只有南京路才买得到,“享得利”的钟表可以用几十年,“恒源祥”的毛线可以拆拆织织却温暖如故;那些在年轻时候托了很多人终于买到一斤大白免奶糖作喜糖,挣足了面子的人们,在奋斗了很久以后终于有机会看看当初满足他们当年虚荣心的地方,他们往往会穿得很隆重,仿佛去赴盼了许久的约定。最后总是大包小包地买了许多东西,直到提不动为止……
虽然今天的南京路早已是香港时装、温州皮鞋的天下,可他们不在乎。南京路只负责兜售和兑现梦想。很多年轻人都喜欢襄阳路,本地的,外地的,外国的。那是条有淮海路的时尚却比它随意,有南京路的热闹却比它拥挤的小马路。不厌其烦地塞进了一间间狭小的铺子,让人有一种探宝的好奇和琐碎的不耐烦。“它不像是在中国。”
来这里的外国人总是这么说。一半的缘故是它与世界同步的敏锐,一半是中外在某种意义上的视同仁,外国人在这里可以不买比本地人价钱高的东西,可以肆无忌禅地用夹生的中文或计算器和老板还价……不要小看了那些在襄阳路讨生活的人们,在那里,哪怕是刚来一个月的卖CD包的乡下姑娘都可以说几句简单的英语,穿着自制的布鞋,站在高大的褐色头发的顾客面前,不卑不亢地和他说价钱。那里的入口总有十一二岁的孩子,冲着脸生的外国人高声地喊:"Can I help you?"然后带需要的外国人去他们熟悉的铺子,很老道很周到的模样,半天挣几十块钱,兴奋地回家去。那里的老板多半是三十左右的女人,坐在自家的店堂喧瓜子,时髦得有几分艳俗的打扮,阳光透过门帘斑驳地射在她的脸上,藏真自怜的神情,让读过些张爱玲、白先勇文章的人凭生出许多唯美的幻想来。
襄阳路上贩卖的是个人化的时尚和理解。
后记
这是我和我所理解并爱着的上海的故事,篆刻在17岁女孩子清澈的眼里,真实,可爱,是鲜活的栀子花瓣飘落在古老唠呀摇椅上的感动。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