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天，很冷，以至于片刻的阳光都成了馈赠；故乡的树，很矮，好像是谁随意丢弃在贫瘠土地上的几个音符，在无边的守望中吟唱着冬去春来。冬天的树，在冰冷的空气中缓慢而吃力地喘息着。这很像他——我的爷爷，他半生辛劳。不知不觉已到迟暮之年。

那年，我被工作繁忙的父母送到了爷爷家。正值冬季，风在耳边打着旋儿，直往棉衣里钻。他站在院里，弓着腰，曲着腿，几乎要伏在地上，如同一张老旧的弓。我看到他从宽大的袄袖中伸出布满皱纹的手，僵硬地捡着散落一地的柴火，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听到响动后，他扭过头来，表情有些错愕，半响才反应过来，急忙把手中的柴扔到墙角，又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口中喃喃地说：“来了啊，也没准备准备……”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露出憨厚的笑容。

他一边让奶奶张罗饭菜，一边把那些我早已玩腻了的玩具往我怀里塞，同时用他那双粗糙的双手在我脸上摩挲着，如锉刀一般，摸得我的脸生疼。

我下意识地排斥他，不喜欢他身上的泥土，不喜欢他身上的烟味，不喜欢他看我时小心翼翼的眼神。于是，我对他买来讨好我的玩具嗤之以鼻，对他的唠唠叨叨的关心毫不在乎。为了少与他见面，我甚至早睡晚起，一整天都闷在房中不出来。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深沟，其中流淌着我的冷漠与疏离。终于熬到了离开的日子，我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期待。我看到他的目光黯淡，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默默无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哑着嗓子说道：“下雪了，路滑，我送你。”我不忍拒绝，点头答应了。

我拉开门，顿时寒风裹着雪花灌进衣服里，凉入骨髓。雪纷纷飘落，落在树干上，天地间一片苍茫。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要不改天再走吧，好不好？”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咬着牙冲进雪中，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地响着，身后飘来一丝若有若无地叹息。

我跑得飞快，直到体力透支，刚好一辆客车“吱呀”一声停在身边，我正准备上车，身后传来一声大喊，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我回头，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我问他腿怎么了，他只说跑得急，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急匆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手绢塞进我的兜里，然后压低了声音告诉我手绢里是钱，叫我回家买点东西，上车后不要拿出来。然后他又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抓了什么东西放在我手里，我定睛一看，是几颗水果糖。我想起平日里他早出晚归，我们很少见面，但每天清早我醒来时，床头总会出现这种糖，普通却很甜。

“爷爷……”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地喊了出来，他的脸却慢慢地模糊了。我揩干泪，只见他笑了，这样一个人，如同这样的一棵树，燃烧了自己的枝干，却温暖了我的整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