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是姥姥独有的意象,想来,这如今早已成了一味奢侈。
童年,静静缱绻在苦褐的中药里。姥姥佝偻的背,灶台下的缕缕细烟,满室氤氲的淡淡清苦,都一帧帧定格在时光碎片里。“乖乖,喝了药感冒就好了。”姥姥耐心哄着,可幼时的我却不领这份心意。皱起眉头,把药打翻,只留下姥姥无奈的目光和落寞的叹息,辗转在时光的齿轮中。
也曾和姥姥一起种药,或苏雨缠绵,或晴空万里。那时的姥姥已不年轻,微胖的身体些许费力地蹲下,在翻好的泥土上刨出一个小坑,拿出几根小苗,笑眯眯对我说:“这是当归,可以活血化瘀的。”那时的我只觉得“当归”这个名字是很具美感的,于是便欣喜地捧着一个个小苗,小心翼翼地放进松软的泥土中。等完事后,已到黄昏,天上的云慢慢旖旎成酡红,似翩跹的舞,在远处青黛上,在红砖白瓦上,在金黄涌动上漾开,一丝一缕,一缕一丝。等到后来,回忆起那个下午,只记得姥姥灿烂笑颜像山间亮起的第一朵云,至死不渝地书写我童年的扉页。
还曾和姥姥一起写字。每当中药馆冷清时,一方宣纸,一碟浓墨便成了祖孙俩最大的欢喜。重温《洛神赋》,是怎样一抹绝色,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酿造一段佳话,席卷淡淡的忧伤;重拾《兰亭集序》,那直入人心的真理,那玲珑剔透的造语,是豁达最美的聩音;重读《七律·长征》,那力透纸背的苍劲,一腔热血的劲挺,又让她们心潮澎湃。这是中药馆独有的浪漫,特有的清明。忘不了她每次教我写字时的一丝不苟,忘不了每次写好字她脸上幸福的褶皱,那褶皱代替中药的涩苦,熨平杂乱的心绪,皴成水果糖似的甜。
而今,在这偌大的城市中,这样的情愫却无处寻觅了。从小小的窗口望出去,我常常看到车水马龙的街道,我看到穿梭如织的行人,一切都是匆匆的样子。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味当归滴落霓虹,静静地晕开在人们的脚步中,可是,假若有一家铺子,我们又真的愿意相信中药吗?思至此,我又有些怅然了。今年已是姥姥去世的第七个年头,黑白的照片祭奠她的温良,人们的静默谱写她的奉献。此后,我写字时再无她的教诲,生病时再无她倾心熬煮的中药。只剩下满园的当归如繁星般,驱散病毒带来的黑暗,照着她回家的路。
中药和她,是我写不尽的月光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