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忆的回忆,只是曾经的曾经。
——题记
小时候,我常常认错一些事物,比如幼年在超市水果架上第一次看见香蕉,才知道自己之前吃的都是芭蕉。
二者模样相似,未成熟时表皮青青,成熟时都显金黄。但细细一瞅,还是会看到差别,香蕉和芭蕉外形都呈弧形,但弯曲程度不同,香蕉为明显的月牙状,而芭蕉弯曲程度较小;再用舌尖一尝,香蕉回味香甜,芭蕉则略显酸味。
果皮青涩的芭蕉不能立即吃,需要存放在米缸中一段时日,等它熟透才能入口。成熟的芭蕉,果皮发黄,熟透的便呈焦黄,根部还带着些黑,如日子被烧焦的边缘,早与当初判作两样。虽失去青涩时的模样,但成熟的芭蕉,剥开已被岁月侵蚀的表皮,果肉绵柔,口味香甜,塞满小嘴,顿觉日子厚实。
那时常和我抢芭蕉吃的是父亲。
青年时的他,眼里带光,身形清瘦,双脚有力地蹬着自行车,在生活的城池内外飞奔,还不曾想到自己中年后大腹便便的模样,像被岁月不断塑造的雕塑,到了某个阶段岁月厌弃了,不愿再捏他,便一把将父亲摔在地上,成了一团瘫软的泥。
父亲吃芭蕉速度非常快,我刚用小手剥开皮,正想对他得意一笑,却见他喉咙一滚,一根芭蕉顿时不见踪影。接着,父亲又看着眼前余下的芭蕉,我立即用手护住。父亲有双水牛似的大眼睛一转,便有想法了,学着《西游记》“五庄观偷吃人参果”一章中八戒的话,跟我说:“刚刚吞得急,忘了是什么味道了,再吃一根,好吗?”我噘着嘴巴,不理他。他又央求,我便扯下一根最小的给他。
父亲耍赖皮,凭着自己力气大,一把夺走我手里所有的芭蕉,我哇哇大哭起来。母亲听到哭声,急忙进屋,将父亲责骂一通,父亲像小孩挨着批评,顺道递了个眼神过来,示意都是我害他的。我擦干泪花,被他逗笑了。
我再大些,我们家如一艘搁浅的船,泊于生活的泥沼,父亲似乎一夜之间成熟起来。因手工厂倒闭,父亲失业了,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生活如何继续,在那个微凉的黄昏里,他一直蹲在家门口,鸽群盘旋,一遍一遍,他没忍住,哭了,直到见我们放学回来,随即擦掉泪花,站了起来。
父亲没再像往常一样扑过来,抱起我们,他心里没想好怎样面对我们,只一个转身,进屋了。我在他身后一直喊:“爸爸!”他始终没有回头。那天过后,父亲脸上的笑容,像一条又一条的鱼被日子渐渐捕光。
为了减轻负担,身体瘦弱的母亲开始到街上摆摊卖食杂,整日起早贪黑,面容愈发憔悴,而父亲也因暂时找不到工作,便跟着母亲一道早出晚归做这小本生意,搁浅的船只暂时又驶进了生活的海洋。
中考那年,我的情绪反复无常,整个人像匹陷入荒漠找不到方向的骆驼。将我拉出来的,是父亲,他用他的臂膀,用他的成熟将我环抱。
那个一直落雨的5月,深夜,我埋头在无止境的作业里,窗外的棚布被敲击得噗噗直响,我的情绪糟糕透顶,如将自己囚禁于笼中,那种压抑感使我挣扎起来,奔到阳台上淋着大雨,似乎才舒服些。父亲见状,如一只老鹰,扑过来,将我护在他的翅膀下。曾经的开朗、快乐都远离我,我失落地哭起来。父亲用那双布满茧子、粗糙的手帮我擦眼泪,说:“有爸爸在,坚强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实境况将人逼至死角,我束手无策,任它欺凌,幸好父亲在,给我温暖和力量,使我足以在那年6月一一还击。
马尔克斯说:“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像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但我更愿意将这“衰老”理解为“成熟”。
成熟意味着一个人在与时间周旋后,呈现出平和、笃定、稳重的姿态。褪去掩饰,不再为努力证明自己而将生活变成一匹疲倦的骆驼;不再因人间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诱惑而犹疑彷徨;不再冒失、过于自我、逃避责任,学会将严寒气候里挫败和痛苦凝结的冰霜,化为勇气与力量交织盛开的繁花。
回忆起幼时被放入米缸的芭蕉,为了成熟,进入黑暗,经过温度的起伏,承受压力的考验,最终抵达我们舌尖。它们用最后的香甜表达着对自己这一路成长的感谢。
一想到这世间所有的草木都在岁月的园中瓜熟蒂落,总觉得父亲会站在某一棵芭蕉树下,等我前来,把这些在风雨中长好的果实一一放到我手里。
寒来暑往,夏始春余,年月周而复始,不曾断绝。父亲也许确实已与我年幼时的父亲不一样了。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跟我抢夺这些芭蕉,也不会再把我弄哭,而是认真挑出表皮已显金黄的几根给我,并轻轻说道:“吃吧。”但一样的始终不变的是父亲给予我们的他那默默的逐渐成熟的父爱。
时光深处,谁在低吟:“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