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葱葱，山水相映，撑一小舟飘过碧绿江水，熟悉美景映入眼帘，我心头不禁一热，竟有一种游子归乡之感。

在我六十二年颠沛流离的生涯中，这是第七次再踏当涂的土地。

不过我年事已高，身患疾病，早无弱冠之年的意气风发了。犹记得第一次来当涂我才二十有五，年少气盛踌躇满志，挥毫写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揣了钱财便告辞乡亲父老南下。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从前壮志凌云的我啊现已暮年。吴姬斟酒一幕在眼前闪现，金陵子弟的劝酒声还在耳边回荡，我亦舍不得锦绣金陵的温柔，可我不甘窘迫，酒肆两盅一别，来寻我族叔李阳冰。

我本楚狂人，一腔热血尽情挥洒。醉酒时写抒情小诗并非我的追求，我仰慕管仲晏子，渴望在朝廷寻得一席之地，成为人人称赞的千古名相。奈何一生漂泊孤苦无依？我暗道行路之难，仰天大笑嗟叹——于我而言，两壶新丰酒，一轮玉脂月，三杯三凳，八角凉亭，足矣。

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

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

捻纸提笔，我又于古梧桐下静坐，端一壶清酒独饮。翻开从前的诗稿，悠悠想起，这是二十五岁那年下江陵时见峨眉所写。

月光洋洋洒洒流了一地，梧桐枝桠随风摇曳。坐在树下品着小酒，拉着明月与它诉起陈年往事来。恍惚间眼前浮现万家灯火，我好像又回到那八街九陌的繁华长安。街上人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吴筠拉紧我的袖子笑道，太白小心些，莫要与我走丢才是。

那是我第二次来到长安，是我挂念了四十二年的时刻，我终于得以来此面圣。不禁想起姜太公老年得志，朱买臣晚年为官，我不也同他们一般，不惑之年终要步入仕途？想到此处我不禁哈哈大笑，吴筠老兄你请慢些，与我寻得一处酒馆，痛饮几壶绿酒，先好好庆祝才是！

季真闻我来京，竟要见我。我仰慕贺侍郎草书和诗文已久，便携诗词两卷，欣然拜访他府上。原来季真也是性情中人！热情接我入座，瓜果点心依次摆开，停罢看我笑道，不知太白可会饮酒？

我暗叹自己在长安真是无名小卒，在金陵我李太白嗜酒成性谁人不知？便哈哈笑开了，拱手作揖道，晚辈朝喝，晚喝，梦中喝！说罢取出「行路难」篇奉给季真，希望得到名家评价。

贺知章是我仰慕已久的大家，看我诗文后他竟狂喜不已，当啷一声酒樽翻覆在地。记得他捋着灰白胡须，两眼闪烁笑问，妙啊！妙极！你莫不是天上贬谪下来的仙人？

哈哈哈，仙人？谪仙人？晚辈不敢当不敢当。我连忙道谢，恭敬行礼笑道，前辈过奖！

而季真甚是心悦，当即拍桌笑道，不妥不妥，这小酒小菜怎能尽兴？谪仙人，旁边儿那酒楼，今儿我包场！你我二人相见恨晚，今日不醉不归！

好一个不醉不归，酒逢知己千杯少，杯皿碰撞声中，我喝得晕晕乎乎，不顾什么礼节，躺在席上开怀大笑。鲁酒？鲁酒不好，喝它不醉。上金叵罗，葡萄美酒夜光杯，来杯葡萄酒甚好！举杯对饮甚是欢愉，来得甚急竟忘带银两。迷糊中快意未消，季真前辈，没有酒钱这可如何是好？

仰首再饮完杯中烈酒，谁料季真解下腰间金龟，交于掌柜手上，再度斟酒大笑。解下金龟来，换坛新丰酒。太白不必担忧，你我知己相见，别误雅兴才好！

幸得季真前辈引荐。玉真公主和吴筠老兄也在皇上面前尽数夸赞，皇帝大喜，迫不及待召我入宫觐见。

当日我一袭白月袍，脚踩凛云靴，兴奋踏上金銮殿的千层玉阶。皇帝竟下阶步迎，三步做两步到我面前，他看着我不住笑道，李太白，谪仙人？

金銮殿内，皇帝赐我七宝床坐，亲手为我调羹。几坛玉薤下肚，我笑罢挥笔成文。圣上坐我身边，拿起墨迹未干的字作竟热泪盈眶。我头靠在七宝床的白玉扶手，打着酒嗝儿昏昏欲睡，朦胧之中听他哈哈大笑——好！好诗！从今后便在这金銮殿，封翰林待诏，同朕饮酒作诗可好？

可好？不不，这可不成。我心系天下，怎是来作诗取悦你等的？

正在酒楼与朋友酩酊大醉，我举着酒杯摇摇晃晃下楼，忽然身后有人叫住了我。

回头一看，喔，来者竟是李龟年？我随意躺在毛毡上，跷起二郎腿，迷糊中抱着酒壶笑道，不知找我谪仙人有何要事？

几星冷水迸在我面上，我眼神明朗逐渐清醒，他笑脸盈盈递上金花笺，谪仙人，皇帝叫您去写词儿啦！

哈？写甚？不写！待我……待我喝完这壶猴儿酒，再去作诗也不迟。我正笑着喃喃呓语，不料几个侍卫突然上前架起我，不由分说把我抬进兴庆宫！哪有这等请人之法？一群莽夫！扫我雅兴，当真可恨得紧！

皇帝怀搂贵妃，坐在龙椅上对我笑道，赏名花，对娇妃，此情此景怎能再唱旧词？金花笺递上，可否请爱卿为朕的贵妃再题一词？

我迷糊之中抬眼一望，沉香亭内四株牡丹富贵鲜艳，朵朵盛开娇艳欲滴，掺揉着月色则更显妩媚。躺在圆椅上，我昏醉至极瞥了李龟年和一行梨园弟子一眼，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这凛云靴有些泥土，本应穿戴整齐来面圣，谁料……还没来得及换，就被架过来了？哈哈哈哈，高力士……能否为我换上新靴？

高力士微愣，而皇帝高兴着，摆摆手笑道，他要便给他换上罢。

见那不可一世的宦官为我换靴，我心中甚欢，他面色如墨阴笑着为我换好，我就心满意足放下跷着的双腿，靠在椅子上捻着胡须酝酿须臾。正欲提笔，可又放下了。

爱卿为何还不题词？

我看着皇帝怀里的贵妃，又仰头猛灌一口烈酒。酒珠顺着胡须滴在月华圆领袍上，我呼着酒气，嘿嘿一笑挑眉道，既是……既是作贵妃娘娘的词，这墨……若是娘娘来研，岂不更加传神？

力士脱靴，贵妃研墨。我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心上与朋友酒兴未尽的阴云散去，我沾了娘娘亲手研的好墨，摇摇晃晃走在兴庆湖畔。美人儿，美酒，抬头便是圆月。众目睽睽下我放肆大笑，坐在兴庆宫前看明月皎皎，口中悠悠念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哈哈哈哈，贵妃怎得舒展笑颜？是我的词写得不错罢？莫急莫急，这只是第一首。取名？叫甚最好？贵妃宛若天上仙，这即兴小词……至因清调，平调上推，就唤「清平调」罢。

可我深知，我志不在此。

我愿在朝廷一展宏图，奈何不曾有一席之地。我堂堂李太白，岂能整日跟随帝王游山玩水，舞弄词藻只为博贵妃一笑？恕我谪仙人再无雅兴给娘娘写诗，这翰林待诏甚是憋屈，哪有我大好河山玩得逍遥？

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只好谢过，皇帝圣明，旁人闲言碎语我已听够。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既待在此处无用，岂不放我归乡甚好？

离开长安会见子美和仲武，东下游历鲁东和江南。现在想来，我真是一身浩气凛然狂傲至极。说走就走的确是我李太白的作风，就是现在想来也热血难凉。

举杯邀明月，当涂屋舍前的梧桐树下，如今我六十二岁高龄，已不如当初。

叹我万里游，飘摇三十春。

回忆翻涌上眼前，滔滔江水，千尺瀑布，我见过大匡山漫山桃花，听过屋舍间鸡鸣犬吠，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也见过三峡荆门，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的奇美宏伟。从庐山下来东行至苏州，在扬州见了穷书生撒金三十万，我不爱钱财也不要利禄，只想展现能力罢了。安史之乱后被流放，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心中有悲愤之情，行至白帝城接到赦免消息，我心中大悦，挥笔就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今已花甲，再想来，从让高力士脱靴，到在狱中寒冷挨饿，如此种种，犹如昨日。

我曾悲叹抽刀断水水更流，但更多是明朝散发弄扁舟的豁达。我有低头思故乡的沉默，也有使我开心不得颜的不平。曾经仰天大笑出门去，笑叹我辈岂是蓬蒿人！自诩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我坚信天生吾徒有俊才，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见过黄河之水天上来，欲上青天揽明月，也狂傲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且放白鹿青崖间。静谧时诗意起，可云青青。